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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0-22 20:58:44| 人氣41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第390篇 白先勇演講 : 世紀末的文化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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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Vancouver,也是一個文學會議上,《明報》(加拿大)丁果先生給了我一個訪問,訪問時我們隨便聊聊文學,聊聊文化,想一想,20世紀快完了,回頭想想這個世紀中國的文化––開頭滿輕松的,後來越聊越沉重,我就覺得“五四”以來的文化運動好像令人不太滿意;我隨口說,我們可能需要一個新的“五四”運動。

我這麼講了,丁果就寫下來,就變成了一個標題:“中國需要新的五四運動”(按:《中國需要一場新五四運動》,載《明報月刊》98年12月號)。哇!這個題目我自己嚇倒了。我當時講,希望在2019年,“五四”運動的100年以前(按:應是100年以後),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文化復興,自己大言一出,纔發現講是這麼講,卻隻能提出問題,完全沒有答案。

一個多世紀以來,多少仁人志士做了多少事情,到了世紀末,卻還是茫茫然一片,我個人絕對沒有力量解答任何問題,我隻提出我的看法和感受。我是寫小說的,這是我的本行,除此以外其他文化的各方面,我都是外行,我是以外行人的眼光來看看我們的文化現像,並且跟大家一起討論。


20世紀中國沒有文化巨人

還有一年多,20世紀就過去了,走到了盡頭,於是世界各個地方,美國、臺灣、 港 都在算總賬、結清單,看看這個世紀,人類到底做了什麼東西,對文明有什麼貢獻。美國出了本很厚的、圖文並茂的書,叫OurTimes,請了各行各業專家來討論各國民族對世界文明有什麼貢獻和影響,這本書翻成中文在臺北出版了(按:書名是《OurTimes:20世紀史》)。

余英時教授寫了一篇評論,他指出這些專家論到中國這個世紀對世界影響的事情,隻提到中國的革命、中國的專制,除此以外對中國文化隻字不提,餘教授感到辛酸。但他也承認,平心而論,20世紀中國人在文化上的建樹的確不算很大,他的話,我看了,也有點辛酸,我也有同樣的感受。

去年我在美國的時候,跟一位美國教授朋友,也討論到20世紀的文化成就,他認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就是喬哀斯(Jam esJoyce),他是愛爾蘭的後裔,愛爾蘭總是講自己的好,我心裡有點不服。後來沒有多久,美國也算總帳了,《時代雜志》(TimeMagazine)做專輯總結這個世紀各行各業有哪些領風騷的人物,講到小說的時候,也選了JamesJoyce。RandomHouse,藍登書屋也評了100本最偉大的英美小說,頭一本就選《尤利西斯》(按:這是喬哀斯的作品)。

我想,我的美國朋友還是有一點眼光的,他選了JamesJoyce,並且要我說一位我認為是20世紀、中國產生的、影響世界文化的文化巨人,我一聽了,結結巴巴半天講不出話來,後來我隻好坦白地說沒有。我本來要講魯迅,後來想想,魯迅隻寫過短篇小說,沒寫過長篇,好像分量不是很夠影響全世界,當然他的《彷徨》跟《吶喊》那兩個集子寫得很好,可是跟Joyce他們比,分量還是不夠,所以我就心裡有所感觸。

現在我們看世界級的音樂家、畫家、建築家裡也有很多中國人,前幾天還在電視上看到,紐約市長把YoYoMa(按:大提琴家馬友友)的名字掛在46街上,在紐約Manhattan(按:曼哈頓),以音樂家的名字取了個街名,而且還是中國人,YoYoMa 恐怕還是第一個。

另外,我兩年前受法蘭西學院邀請,到了巴黎,晚上參觀了羅浮宮,一看,那個金字塔––貝聿銘的設計在羅浮宮前大放光明,燦爛得不得了,我非常興奮,中國人的設計居然在法國的文化重鎮前耀武揚威。

這些藝術家當然很了不起,但仔細想一想,他們的貢獻,是對西方文化的貢獻,對整個世界文明的貢獻,他們的音樂和建築,對我們中國文化的提升好像沒有很大幫助。這麼一想,我的失落感就很重了。我們不得不承認,20世紀,中國的傳統文化還沒有因為能夠得到外來文化刺激而起死回生,更進一步,發揚光大,影響世界。

余英時教授說,中國20世紀的文化成就不高,回顧歷史,這恐怕也不是偶然的。從1919年“五四”運動到文化大革命,差不多半個世紀以來,中國人對自己文化的破壞那麼徹底,世界上好像沒有哪個民族對自己的傳統文化那麼痛恨,好像必要去之而後快!這個原因非常復雜。文革的時候,毛澤東提倡破四舊,我想他有一個目的,就是破舊立新。可是,文化傳統的根傷了那麼兇以後,所產生的新事物就變得很奇怪。


斲喪文化根源產生怪誕現像

尼克遜總統訪華以後,70年代初吧,美國突然掀起一股中國熱,很多大學放映江青的樣板戲,美國學生非常熱衷,那時候我剛好在Berkeley(按:伯克利),有一天上演江青的《紅色娘子軍》,我去看了,那部電影一放映,一群娘子軍跳芭蕾出來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因為我以前看的芭蕾舞,例如MargotFonteyn與RudolfNureyev跳的《羅密歐與茱麗葉》都是非常優雅、浪漫的,忽然看見那群殺氣騰騰的娘子軍,扛著槍,綁著腿,橫眉豎目的,一跳一跳的,滑稽得不得了,我忍不住笑了。

去年我又去了中國大陸,很巧,我又看到一段新的《紅色娘子軍》舞臺戲,娘子軍一出來,我又笑了。那是因為90年代的娘子軍扭來扭去,就像巴黎fashionshow(按:服裝表演)在走臺步。江青的樣板戲完全顛覆了芭蕾舞的貴族傳統,90年代的紅色娘子軍引進了西方商業文化以後,也顛覆了江青時代的革命意識形態。搞來搞去,樣板戲就越變越怪,非常有post-modern、後現代的味道。真的,文化的根除掉了以後,就有許多怪異的東西產生。


“打倒孔家店”鑄成大錯?

回頭想想看,“五四”要打倒傳統,要打倒孔家店這套東西已經好多好多人討論過了,據許多學者的看法,都說從鴉片戰爭以來,中華民族內憂外患,喪權辱國,知識分子為了救亡圖存,認為非打倒傳統的中國文化不可。

但現在一個世紀過去了,我們恐怕可以得出一些結論:這些路,走了一個世紀,是不是走錯了?走了這麼久!我們可以向其他的國家借鏡,像法國人,20世紀他們給德國人打得灰頭土臉的,軍事上敗得一塌糊塗,但法國人對自己的文化那麼有信心,他們一點都不舍得拋掉自己的文化,巴黎城裡的歷史建築,是受保護的,一踫都不可以踫,絕對不能拆掉,新的建築都被趕到城外面去;法國的科技科學也非常進步,他們把現代跟傳統結合起來,不需要像我們把北京城門拆掉了,就好像進步了。我在巴黎參觀博物館,那都是以前的宮殿,那些法國人解釋給我們聽:法國大革命(1789)的時候,貴族都上了斷頭臺,被砍掉頭,暴民把那些宮殿裡的家具衋? 磐ㄍㄇ賴簦 疃H又一個桌子,一個椅子撿回來。

一個18世紀的椅子有什麼稀奇?但那個法國人講起來猶有餘痛,好像法國大革命造成的毀滅和破壞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他們保護自己傳統的文化,費盡心血,這麼珍惜,這麼驕傲,並且又能夠創新,我的確很佩服他們這種精神。到了巴黎,你感到古悛漱憭亅晹b感應你,它充滿生機,不是死的、僵化的文化傳統,它一脈相傳下來,並沒有切斷。

另外舉個例子,日本人也戰敗了,但他們沒有把京都文化燒掉。反過來看清朝,八國聯軍入侵幾乎導致亡國,最後還是沒有亡國,漢族可說是革自己的命,這個世紀也是中國人革自己的命,可不是外族入侵使我們亡國了。

我看到這個現像,並提出問題:是不是一定要連根撥起,一個國家纔會復興?或許說,連根撥起以後,這個國家傷得很兇,因此文化就不如人家了?我要聲明我不是國粹派,但我感到中國人對文化的保存,非常輕率、忽略。

我這次到杭州,這裡起了很多房子,跟原來的文化根源格格不入,好像給很美的古城文化戴了很奇怪的帽子。杭州這個古城的文化,中國政府如果認識的話,就應該好好地規劃,應該把好的傳統融合到現代去。傳統與現代怎麼結合,恐怕是個大學問,通通是我們要思考的,人家的國家好像不必經過那麼多掙扎,不必經過那麼多衝突就結合起來了,偏偏中國人好難。

一個多世紀了,“古今中外”這四個字,我們掉在裡面真是暈頭轉向。也有人說西方文化是個強勢,這還包括俄國文化,他們對中國文化的毀滅性特別強,我們抵擋不住。可是想想,中國文化也不是第一次受外來文化刺激。印度佛教文化到中國的時候,跟中國文化融合,燦爛地開花結果,使中國文化脫胎換骨,但又沒有摧毀我們的傳統,無論是音樂、文學、藝術、建築各方面,佛教文化完全是良性的。而西方文化、俄國文化怎麼對我們的文化摧毀性那麼大?

我昨天去了個地方,叫我非常感動,我到了鑽石山參觀志蓮淨苑,我一去真的給震撼住了!那個佛教寺廟,整個建築群,完全恢復了唐代建築,大部分是用木頭建的。 港到處都是摩天高樓,一抬頭就像被壓住的樣子;但一進去志蓮淨苑,就走進開放的空間,好像進入時間隧道,慢慢的、慢慢的通往唐代,整個文化是活的文化。這個建築像鎮山之寶,到了這裡感到一種效應:我覺得這是有可能的,古老的文化可以復興,就看你怎麼設計。

我當然很好奇,這是 港人,還是中國大陸的設計師設計的,這個建築好像有點似曾相識,有點京都風,後來我一問,果其不然,是請了日本設計師參加設計的。文革的時候破四舊,寺廟都被摧毀了,雖然中國大陸現在也修復寺廟,可是最叫人痛心的是紅的綠的亂漆一頓,弄得俗透了,沒有一點美學!

可見中國文化的根基在什麼地方失落了!但日本人,他們保存了唐朝文化,這個源頭還是活的,他們造出來的中國佛寺,令人感動;中國大陸自己修復的廟宇,不是這裡錯就是那裡錯,那就表示說:文化上我們受了傷,直到現在還沒有恢復過來。


五四新文學充滿陳腔濫調

五四運動包括了各種文化現像,我稍微講講我自己的感受,就講一講文學方面吧。當然,中國人最驕傲的是白話文運動,由胡適提倡,後來一脈相承的是魯迅的白話文學、30年代的寫實主義傳統。我們感到驕傲,這是20世紀我們的文學成就。胡適也提倡新詩,在座有很多詩人,我就不講詩了,詩不是我的本行,我就講白話文小說。

我一直對新文學運動存有疑問:《儒林外史》、《紅樓夢》,哪不是一流的白話文,最好、最漂亮的白話文麼?還需要什麼運動呢?就連晚清的小說,像《兒女英雄傳》,那鮮活的口語,一口京片子,漂亮得不得了。它的文學價值或許不高,可是文字非常漂亮。我們卻覺得從魯迅、新文學運動起纔開始寫白話文,以前的是舊小說、傳統小說。其實這方面也得再檢討,我們的白話文在小說方面有多大的成就?

我剛學寫小說的時候,夏濟安先生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啟示,他說,“五四”以來的白話文,充滿了陳腔濫調,是很不好的小說語言。那時候我聽了很入耳,記在心裡頭。現在想起來,從白話文運動以來,難以拿出幾本小說,它的文字藝術––先不說內容––是超過《儒林外史》,超過《紅樓夢》的。

我也跟大陸學者交換過意見,他們也有這個看法。比如劉再復先生也認為新文學史應該重寫、重新估價。新文學的成就,一般的排位是“魯郭茅巴老曹”,就是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他們的排位是動不得的,劉先生也很不以為然,覺得要重新估價這些人的成就。

講到文學成就,文學到最後恐怕還是個文字藝術;至於內容,也許因為受當時政治、社會的影響,要具有社會意識、革命意識,這些東西看起來很重要,但最後作為評斷的時候,文字畢竟還是藝術,而且文字是很重要的。

我們想一想,以“五四”到49年以來的作家,光是比文字的話,恐怕寫得最美的,還是張愛玲吧。夏志清教授那本書(按:《中國現代小說史》)是1961年出版的,他最驚人的論斷就是說,“五四”以來,張愛玲的小說藝術最好。那是石破天驚的看法,因為張愛玲當時在正統文學來說,並不入流,當時很多人不服這個看法,但後來越來越多人接受他的看法。以文字來講,前面提到的六位,的確不如張愛玲。

當然,張愛玲小說的好處不止於文字,還有人的觀察、它的感性,但是這些東西都需要以特殊的文字來表現。研究張愛玲的學者都說,張愛玲不是從“五四”運動傳承過來的,她是從《海上花列傳》、《紅樓夢》、晚清小說直接過來的。她對魯迅等人置諸不理,她給了我們一個教訓:她的文字寫得漂亮,可能就是因為她沒有經過“五四”運動。她的文字也不是歐化的句子,“五四”新文學則有許多歐化的句子。

“五四”運動到現在已經80年了,現在更到了世紀末了,我們看看中國大陸、臺灣、 港等地都走到了文化上的十字路口。中國大陸一開放,市場經濟、商業文化,一下子蜂擁而入,它正處於急遽的變化中,它在轉型,會變得什麼樣子,我們不知道,隻感到憂喜參半––我看到有些現像充滿希望,有些則令人憂心。在臺北,也是同樣的問題,解嚴了,本土意識高漲,臺灣也在尋找自己的文化定位,也在轉型了,而且變得很快。 港回歸以後,可以說是百年大變, 港人也處在非常重要的轉型期, 港人也在思考他們新的身份。


上海、 港、臺北應積極融合傳統現代

我剛纔說,我們需要新“五四”運動,我隻提出問題,沒有答案,但有一點很重要––我們要重新發掘、重新親近我們的文化傳統,我希望至少是歐洲式的文藝復興––古希臘文明經過了一段黑暗時期,最後復興了,我們也經過文革。我們要重新發現自己文化的源頭,然後把它銜接上世界性的文化,這個題目很難,但是我們必須做。

至少目前的20年內,我們必須慢慢整理自己的文化傳統,同我們要很虛心,很冷靜地對待這事情。中國有三大地方擔負了這個任務,在中國大陸是上海,第二是 港,第三是臺北。因為這三個城市是開放的,而且處於跟外來文化交流的第一線,對外交流密切,怎麼把現代文化引進來,融合進傳統文化中,這三個城市擔任很重要的任務。

(載自香港《明報月刊》)


台長: 令狐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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