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的生命在急救台上……走到盡頭。
「咻 ──」一聲,在一生的回憶快速倒帶的瞬間,卻沒有一個人在離開人世後會記得你,那你還算不算曾經活過?
急診室裡搶救病人的場景永遠少不了,生命的流逝分秒必爭,大量關鍵的決定可能幾分中之內就要做出,譬如說CPR要先確定家人要不要急救、插呼吸管要簽同意書、心室顫動要不要電擊、急救藥物要不要使用,這感覺就像進到麥當勞裡面店員問你點大麥克餐需不需要加點薯條、冰炫風還是蘋果派一樣,雖然感覺很殘酷,但是現在當醫生,不能盲目熱心的救人,有的病人久病厭世,有的家屬不希望照顧沒有希望的植物人,在侵入性的醫療之前,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家屬的期望,以及讓他們明白接下來可能會面臨的狀況。
急救的本身不複雜,已經有完整的標準化急救模式,但是最棘手的反而是遇到沒有家屬的病人,病況越緊急的病人,越是讓醫生頭痛,因為不曉得還沒到場的家屬,會不會對急救與否有著完全不同的意見。
今天上班不久,別家醫院就通知說要轉病危的病人過來。
適逢週末,急診室是滿坑滿谷的病人,許多的病人在急診室裡待床,過不了幾十分鐘,一個病人像斷了線的風箏落到急診室裡,陪同的是安養院的看護和另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伯。
躺在病床上的阿伯看來已經不久於人世,看著他淺快無力的呼吸,刀人心頭已有計較,知道馬上就要把家屬拉過來好好促膝長談,看看接下來劇本要往哪走下去。
牽著陪病人前來另一個白髮蒼蒼的阿伯,刀人緊蹙著眉頭、語重心長的說:「阿杯的情況非常危急,現在已經命在旦夕了,隨時都可能心跳停止,需要急救......,您是他的?」
「我?我是他的老朋友。」老阿伯可能對醫生還不太熟,有點害羞。
刀人看著比較年輕的看護,倒抽一口氣說:「在場都不是他的家屬?」眼看自己粧都上好,要粉墨登場了,竟然舉目所及問起來都不是觀眾,刀人有點氣結。
兩個人的沉默點頭換來刀人泰山壓頂的沉重,「不行,馬上找家屬來,病況危急,病人隨時都可能要急救、插管。」
「醫生吶,」白髮老伯欲言又止,「他不會有家屬的啦。」
「嘩,」病人側頭無力的吐了口血,護理人員七手八腳的在阿杯身上打上點滴,接上監測器。
「他平常都誰照顧?」刀人為了打破僵局,加快詢問的速度。
「他喔,都住安養院。」看護說。
「住安養院,他沒家人嗎?」須知道代理人在法律上有一定的順位,所以病人已經無法表達的時候,最重要的是先確認家屬的意願,如果沒有家屬,才以照護機構的意見做為依據。
「他不會有家人啦,醫生。」白髮老伯走進刀人身旁,扯扯他的衣袖,低聲的說:「他是......青島一號兒。」阿伯用濃厚的鄉音說著。
「青島...,青島一號?!」刀人感覺自己快中風了,看看白髮阿伯年過八十,一臉誠懇,又不太像會騙人的樣子。
「他在安養院二十多年啦,不會有家屬的,」白髮阿伯第三次這麼說,刀人才明白白髮阿伯有多確定不會有家屬來,白髮阿伯看著刀人繼續說:「我看就不要急救,如果真的沒辦法,別讓他這麼痛苦......。」
看得出來白髮阿伯對於病人用情很深,彷彿是那種無論你在天涯海角,兄弟我一定會來見你最後一面的深情模樣,讓刀人的眼眶被淚水糢糊了視線。
「他年輕的時候,被國民黨盯上了......,」白髮阿伯看著遠方,彷彿回到了黑白畫面的過去,繼續解釋:「所以被抓到台灣來,後來判刑了,被關到綠島,一關就是二十幾年......,然後時代變了......,戒嚴了......,就被放出來了......,」白髮老人嘆了一口氣:「是個被時間遺忘的人,國民黨要他自生自滅。」
「放出來都老了,被社會局安置到安養院,所以他不…可…能…有家屬的!」白髮阿伯娓娓道出箇中原委。
看著病床上乾癟無力,如同風中殘燭的青島一號,刀人很難想像他年輕時如同詹姆士龐德風流帥氣,身手矯捷的模樣。
「你!」刀人指著看護說:「馬上打電話到安養院,確定要不要插管、要不要急救,病人現在血壓只剩70,已經休克了。」
「還要問要不要在頸部打一條大條的中央靜脈導管。」刀人補了一句,說完就走進圍簾裡治療病人,再走出來的時候,看到看護站在白髮伯伯旁邊,白髮阿伯拿著看護的手機在講話。
「護理長啊,我是……,我是……老齊,我看就不要救了吧,折騰這麼多年了,都到這個節骨眼了,是不是就讓他好走...... ,兄弟我的看了實在…不忍心啊…。」白髮阿伯濃厚的情感化做淚水,盡情奔放。
「醫生,我們安養院的護理長在線上。」看護指著白髮阿伯手上的電話。
刀人接過電話,因為時間緊迫,就劈哩啪啦的問安養院的決定,病人的血液很酸,看起來是呼吸衰竭,再加上糖尿病酮酸中毒、敗血症,如果安養院同意,插管已經勢在必行。
「他朋友說要放棄急救,我…,」安養院的護理長在電話上有些結巴的說。
刀人馬上問了一句:「安養院的意見也是放棄急救嗎?因為病人情況特殊,沒有家屬,朋友在法律上又不能夠代表他,所以還是以你們安養機構的意見為準。」刀人解釋。
「如果是問我們安養院的意見……,」護理長聽到這句話,刀人彷彿感受到在電話那頭,突然變得熱切的眼神,話筒裡傳來堅定又鏗鏘有力的語句:「基於人道立場,還有愛與正義的普世價值,任何生命都是無價的,不容抹滅的,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急救到底!」一問到安養院院方的意見,線上的護士如同被閃電劈到一樣,化身成穿著水手服的美少女戰士,背書一樣反射的說出自己其實是月亮的化身。
所以您的意思是…?「人道?甚麼是人道,急救到底又不是人道!」刀人看著白髮阿伯泛紅的眼眶,試圖想要多說甚麼,對著話筒提高聲調。
掛了電話,刀人的心情蒙上一層厚重的烏雲,他再次把白髮阿伯鄭重的拉到身邊,沉痛無比的對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最珍惜的東西…父母、兄弟姊妹、朋友、情人、村子裡的夥伴...。」
「?」
「或是對自己來說非常重要的人,彼此互相信賴、幫助,從某一刻開始,就成為重要的羈絆…,而且這種羈絆會隨著時間成長……。」刀人心情一激動,忍不住脫口而出火影忍者裡主角漩渦鳴人的名句。
「阿伯,我看得出來你很重視他,很關心他,他是你重要的羈絆,不然你今天不會出現在這裡...,」刀人拍拍阿伯劇烈抽動的肩膀,安慰他說:「你盡力了,我們儘可能的給阿杯最好的醫療,插管完血壓穩定後我們會把他移到加護病房,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就……交給……天吧。」
把病人轉送到加護病房時,白髮蒼蒼的阿伯,幫忙傳送人員推著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青島一號,漸漸的離開烤燈探照的明亮光環……。
刀人看著他們緩步離開的身影,彷彿就像離開時代舞台的中央,隱身到永遠被人遺忘的角落,一種落幕的悲愴,就狠狠的湧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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