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刀人閃進更衣室,像是一塊爛泥一樣倒在牆上的鏡子上。
站在更衣間門後的馬尾女生,是糖糖,不發一語。
“好沉重的一個晚上…。”刀人往後仰,漸漸沉到白袍的深處。
如果要說有甚麼工作是刀人害怕的,那一定是腫瘤科醫生,在刀人還是實習醫師的時候,他總是很喜歡說:”關於這個發現的腫瘤,到底是惡性還是良性的還很難說,現在如果要擔心起來還太早,我們應該靜待切片化驗的結果再決定接下來的處置。”彷彿這樣說就不用承受家屬焦心的眼神……。
凌晨時分,從診間外面推進來一個因為頭暈昏倒的阿伯,頭上有個 六公分 大的傷口。
問起來原來是阿伯早上起來走不穩跌倒,家屬的兒子是個戴著厚鏡片的中年人。
“阿伯的腳會沒力嗎?”刀人問。
家屬說:”他的右腳不太好,之前在神經外科看過,說是椎間盤突出壓迫到。”
刀人把阿伯的雙手舉起來,卻發現阿伯右手也虛緩的降下來,看起來比起左邊也是不太有力:“之前會這樣嗎?”刀人開始疑惑,因為腰部的神經壓迫無法解釋手的無力,除非…。
“我們現在要怎麼辦?要不要住院?要不要緊?之前我看過你們醫院的神經外科跟神經內科醫師都跟我們說沒事的。”病人的兒子咄咄逼人,讓刀人有點驚訝,”我們先幫他檢查,有進一步的結果我會跟你說明。”
不過刀人喜歡這個樣子,雖然不喜歡這個家屬緊迫盯人的問話,但是至少阿伯有個關心他的孝順兒子,不像其他孤單還是被遺忘的老人一樣孤零零讓人連個可以讓人生氣的家屬都找不到。
做完了電腦斷層,看到腦部裡一顆顆黑黑的影子,像是一把散彈槍的子彈散落在大腦和小腦裡,接下來點出了肺部的X光片,肺部也看到了病灶,刀人的心就開始往下沉了……。
“病人失去意識了。”刀人才找來病人的兒子,還來不及跟他解釋,在身後另外一床急性心肌梗塞的病人有了變化。
刀人趕快縮進門簾裡幫這個病人插管。
“還摸得到脈搏嗎?”Y醫師問。
看著監測器上面越來越慢的脈搏,刀人跳上床開始壓胸。
“嘩”,門簾被打開,學長推進來超音波機器,病人的臉卻越來越黑。
“是不是插管有問題?”A護士感覺不太對勁。
刀人沒回話,在Y醫師在門廉外與病人家屬解釋的同時,又戴上聽診器,再次確認氣管內管的位置沒有問題。
轉進門簾的Y醫師跟刀人交換了一個眼神,Y醫師拿起超音波的探頭擺在病人的胸廓:”有水。”
Y醫師指的是在心臟的外層有一層血水,在心肌梗塞的病人身上那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缺血的心臟肉壁破裂,所以血液沖出了心臟,跑到包覆心臟的外層。
心包膜就像包著心臟的水袋,如果水袋裡的水越多,心臟就會越來越跳不起來,就像在陸上跑馬拉松跑到一半突然從水邊往水深的湖心跑去一樣,一定越來越慢,從心臟打出來越來越少的血液即使流向肺部再多遍,也帶不回足夠的氧氣,病人的臉色越來越黑。
學長拿著針頭對準心包膜的位置插入,瞬間抽出50cc的血水,這時候心率監測器上的心率也開始發抖,刀人拿起電擊器大喊:”clear”,”咚”一聲,病人從床上躍起,Y醫師的雙手壓著病人的胸廓,又繼續著急救。
“快點緊急備血。”學長回頭叮囑著一位護士小姐,一邊其他的護士圍著病人想辦法要打上其他的點滴。
這個病人如果要活,除了包覆在心臟外面的水要清除之外,我們給予病人的血量也必須充足,不然心臟就成了一個乾枯的唧桶,即使再努力跳動都打不出血流,供應不了身體需要的血液,死亡就會一步步主宰這個病人的命運。
心臟外科醫師也來了,在病人胸口上精準的劃開,直到看見胸骨,”喀”大剪刀剪開胸骨後的零點幾秒,血水像是從洩洪的水庫傾瀉出來。
一邊壓胸的時候血水除了從心臟裡被擠壓到身體週邊的血管裡外,還有好大一部份就從胸口裡滿溢出來,在持續的擠壓之中,急救台的白色床單就沾染上花朵般鮮豔的血色,還繼續漫延到所有緊貼著病人急救的醫師和護士身上。
“滴~滴…”,心率監測器上持續沒有起色,一邊心臟外科醫師從劃開的胸口伸進去擠壓著心臟,搖搖頭說:”心臟都是扁的,血量不夠。”一邊護士跟其他的急診醫生一起把溫暖的食鹽水和血袋用力的從大號點滴擠進病人的血管裡,試圖拉回這一點一滴流逝的生命。
“所以我爸爸到底是怎麼了?”病人的兒子維持一貫咄咄逼人的緊迫。
刀人不發一語,失神的想著上一幕病人胸廓裡溢散出越來越稀釋,越來越接近食鹽水無色透明的血液,”噢”,刀人清清喉嚨,吐出了他最不想說出的字眼:”我想你爸爸得了惡性腫瘤,不只在肝臟上,連腦部都有多處轉移,至於來源很可能是肺部…。”,刀人閉上眼睛,回想著簾幕裡病人在宣佈死亡的那刻,自己雙手無菌手套上跟醫師服上沾滿的鮮血,即使換掉了衣服都還是強烈的暫留在刀人現在的視覺記憶裡。
“他年輕的時候很愛抽煙。”兒子講話的聲音突然變得憔悴,炯炯的眼神也瞬間蒼老了很多。
“那是不是要馬上辦理住院?”兒子突然想起甚麼,像是抓住浮木一樣拍著刀人的肩膀。
刀人的心還在墜落…墜落。
醫生從來就不是容易的角色,除了合理的範圍內滿足病人和家屬渴切的眼神之外,在健保制度內珍貴有限的醫療資源中,醫生還要為了”把重要的醫療資源用在有用的用途上”必須在必要的時候開口說不,捻滅病人最後的希望。
當然,如果真的自費把這些錢無限上綱的用上去了,充其量不過就是短暫的延長病人幾天的壽命罷了,反而讓身後的家屬承受巨大的財務壓力,但是這個道理說起來容易,面對病人兒子急切的眼神,刀人卻難以開口,只能深深的嘆了口氣:”你應該要轉到腫瘤科的門診,因為在急診等床來治療腫瘤真的是曠日廢時。”刀人很誠懇的說出他看過的經驗,但是他知道病人兒子不會接受,尤其在當下。
“他都這樣了你要我回家?”病人的兒子感覺莫名奇妙,憤怒是下一個合理的情緒表達。
躺在更衣室半坪不到的小房間裡,刀人第一次在他熟悉的急診室裡熱切的想要找一個沒有人打擾的角落,只是靜靜躺著,感覺時間的流逝,感覺自己剛剛對病人急救後身上每塊肌肉的痠痛,還有…那揮之不去,如影隨形,讓人再也負荷不起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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