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從天神川通到西大路通這一區近乎全毀,嵐電嵐山本電與阪急電鐵京都線也因為軌道斷裂而被迫停駛,暗紫色的車廂掛在斷裂的高架橋上,搖搖欲墜。整個西院像是被暴風席捲過一般滿目瘡痍,周圍幾乎沒有可以被稱為建築物的形體,上杉謙信站在暴風的中心,那個彷彿能夠穿透至地心的大洞窟裡,望向連原有道路都完全看不出來的四条通。
謙信落在頸側的栗色短髮被風輕輕地吹動,黑色粗框鏡架上的上杉竹雀笹在幕府NEWS所架起的大型聚光燈照射下閃耀著。她的白色襯衫有些破損,怵目的鮮血從焦黑的袖口下蔓出,劃過白皙的手臂,自指尖滴落在腳下碎裂的水泥塊上。「信玄,妳想躲到什麼時候?」
屹立於謙信正前方,平舉雙手,用手掌吃力地撐起防禦牆的是以馬場信房為首的武田家四天王。信房雖然身上一點傷也沒有,可是兩隻手卻微微顫抖著,四肢都因為脫力而僵硬痠麻,只能靠背後排列成一直線的山縣昌景、甘利虎泰,以及傷痕累累卻仍咬牙撐著的飯富虎昌,三人在背後緊緊地抵住她雙肩和背脊,不停地將氣灌進她的身體裡,才能勉強地穩住自己的腳步。
「我哪有躲。」被武田家四天王嚴密地保護著的武田信玄把被吹歪的貝雷帽調回原來的位置。「君子動口不動手啊!而且總大將本來就要指揮大局的,誰像妳一天到晚都衝在最前面!」
只有十三、四歲左右,身材嬌小圓潤的混血兒仁科盛信正虛弱地躺在她的懷中,疲倦地閉著雙眼。連不過問戰事的高坂昌信也舉起刀,與那個肩上扛著正宗太刀,正露出潔白的牙齒燦爛地笑著,雙眼彎成月牙形,在初春帶寒意的夜裡只穿著白色Y字背心和Y-3白色運動短褲,露出一點贅肉也沒有的手臂和竹雀紋,黑色長直髮簡單地束起來的上杉家第一猛將,本庄繁長對峙。
這是武田家前所未見的危機。山本勘助站在寫著『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的軍旗下,將嘴唇抿成生硬的線條。如果不是宇佐美定滿看破了盛信與虎昌的夾擊,說不定她們就可以一擊得手,徹底擊潰上杉家。
不,逝者已矣,現在最重要的是該如何脫離這個劣勢。勘助望著身材比武田信玄還高一點的宇佐美定滿,她穿著成套的Y-3黑色運動服,像是在走伸展台一般悠閒地走到謙信身旁,然後撥了撥自己稍微被吹亂的及肩中長髮。
「御館大人,請下令擊潰武田家吧。」定滿歪著頭,如外國人般深邃的臉龐上露出耀眼的笑容。「如此一來,幕府就是我們上杉家的囊中之物了。」
「等等!謙信妳不是想跟我正面對決嗎?可是我覺得今天這場戰,太不公平了。」信玄從武田四天王的背後探出頭來,那張上過許多雜誌封面,被譽為『幕府Poker Face』的漂亮臉蛋,浮現了狡黠的笑容。「給我一個機會,聽我說完,如果妳不滿意的話我們再繼續打,怎麼樣啊?」
「啊啊啊─,不行!」心裡滑過一絲不祥預感的定滿扶著膠框眼鏡大叫著。
「沒關係,繪理佳。」謙信對高她一個頭的軍師露出了溫和的笑容,然後側過頭,認真地望著武田信玄。「信玄,我洗耳恭聽。」
竹中半兵衛無趣地關上電視。
「啊─,我又正又可口的謙信姊姊。小久妳這傢伙,妳知道那個不喜歡曝光的謙信出現在幕府NEWS裡是多麼珍貴的嗎?還是Live耶!」穿著寬大T恤和運動長褲的豐臣秀吉揪著自己削薄的茶色短髮,在大約15坪大的學生套房客廳那柔軟的羊毛地毯上打滾。「這是第四次川中島合戰的轉播耶!而且還是最精彩的時候…啊啊─,小久,快把電視打開!」
「不用看了啦。」半兵衛慵懶地倚在灰色絨布沙發上,如烈火般的焰色長髮隨意地垂散在白襯衫上,在運動短褲包裹下的修長雙腿僵硬地平放著。「反正最後結局一定是雙方打平,學生會讓出西院,上杉謙信退兵,武田信玄保住學生會長的位置。」
「怎麼會!」秀吉坐了起來,靠在沙發椅腳旁。她一點也不在意自己亂翹的短髮,疑惑地歪著頭問。「武田家的前鋒猛將仁科已經耗盡力氣昏迷,連馬場信房都快要撐不住了,武田家四天王體力幾乎都到極限。可是上杉家除了甘粕長重負傷以外,戰力幾乎無損啊。」
「那是因為上杉謙信笨啊。」半兵衛微微瞇起了那雙如紫羅蘭般豔麗的眼睛。「上杉謙信不管前世還是這一世都還是那個無欲無求的討厭樣,而且她追求的不是幕府,只是想跟宿敵武田信玄分出高下。至於能不能擊潰武田家得到學生會長的寶座,對她也不是很重要。所以,她大概又會被武田信玄的花言巧語騙得團團轉,最後答應退兵吧。」
「嘛,謙信就是這點可愛啊。」
半兵衛對正在發花痴的秀吉翻了個白眼。「真無聊啊,幕府的戰爭…」
「會說川中島合戰無聊的也就只有妳吧。」秀吉哭笑不得地看著她。「幕府最強的兩大軍團對決,每次都要毀了整個行政區。這次也是啊,右京區幾乎半毀,連交通都為此大亂,會說這種事無聊的,除了妳也沒有別人了。」
「就是這樣才不行啊。」半兵衛用食指抵在頰邊,可愛地歪著頭。「孫子兵法說,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所以,讓戰爭影響到普通市民是不對的。如果讓我來做的話,嗯…首先應該規定免戰範圍,還必須設定封鎖線和主要戰區,這樣才能把對建築物的損傷控制在最小,也才可以增進特領地的收益不是嗎?」
「對啊,小久最聰明了。」秀吉不感興趣地隨口說著,她撐著沙發站起來,一邊壓著自己翹起的前髮一邊問著。「小久要睡了嗎?我抱妳去睡覺吧。」
「嗯。」自討沒趣的半兵衛懶懶地回應著。她乖巧地摟住彎下腰的秀吉的脖子,讓秀吉的手穿過膝後,將她整個人從沙發上抱了起來。秀吉的手指有點涼,微微觸到她的膝側,可是剛剛躺在羊毛地毯上的身體卻很溫暖。半兵衛頑皮地勾起嘴角,把自己冰冷的手從後頸伸進衣服裡貼著她溫熱的背。「繪里就沒有想過要成為學生會長嗎?」
「哇,小久妳小心點啦!」抱著她走向臥房的秀吉因為半兵衛的動作而縮了縮肩膀,卻因為沒有手可以阻止她,只能瞇起眼睛含怨地瞪著她。「要是掉下去怎麼瓣!」
半兵衛重新抱著秀吉的脖子,可愛地嘟起嘴,將秀吉肩上那不仔細看幾乎無法發現的細羊毛輕輕地吹落。「先回答我的問題啦!繪里,妳一點都沒有想要奪得幕府嗎?」
「咦?這麼麻煩的東西…」秀吉猶豫了幾秒,然後那張有如少年般柔弱的白皙臉龐,揚起了柔軟的微笑。「如果成為學生會長,可以治好小久的腿的話,那我就會去做喔。」
秀吉清嫩的嗓音搔過耳邊時,胸口也會因為說話而微微震動著。半兵衛靠在她肩側,半歛下目光,注視著某個連自己也不知道的遠方,輕輕地開口。「那麼,如果是我想奪取幕府呢?」
「這樣子啊…」秀吉並沒有對這個問題做出正面的回答,一如往常的語調中也分辨不出想法。她將半兵衛輕輕地放在白色的雙人床上,然後體貼地替她將棉被拉好,確認她確實地被溫暖的棉被包覆住。「沒辦法,我也只好奉陪到底囉。」
「因為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小久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啊。所以,即使是用爬的,我也會陪妳的,不用擔心。」秀吉這麼說著的時候,那雙朦朧的墨色雙眼在沒開燈的房間裡發出了異樣的光芒。
「那,晚安了,小久。」
『好,我們退兵。』
液晶電視螢幕上,站在路燈都被破壞,卻被大型聚光燈照得如白天般明亮的葛野大路通上的上杉謙信,正用平靜而堅定的語調這麼說著。過於炫目的光芒照在她白皙漂亮的側臉上,簡直像是要把她神化一般的夢幻。
「結果第四次川中島合戰這麼好的時機,只拿到了一個殘破的西院而已嗎?」石田三成噗地笑了出來。「上杉謙信無論轉世幾次,都是個耿直的笨蛋。」
上賀茂別雷神社寬敞開放的細殿上,只有一盞昏黃的燈照在對坐的兩人身上。穿著櫻色浴衣,斜躺在蒲團上,微卷的墨色長髮沒入敞開領口中的三成隨手拈起了一只黑子。「即使如此,還是有這麼多人跟隨。上杉謙信這個人,不容小覷啊。」
「宇佐美定滿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坐姿端正,背脊如樑般直挺,五官如刀雕般深刻銳利,可是髮色卻像是鳶尾花一般柔和,穿著黑色浴衣的大谷吉繼望著棋盤,眼也不抬地說著。「加上本庄繁長和直江兼續的戰力,想把上杉謙信推上學生會長的寶座,只是時間的問題。」
「如此亂世,不正合我意?」三成毫不在乎地笑著。「正巧主公也歸來了,不是很天時地利人和嗎?」
吉繼從藤盒裡拿出一枚白子。「佐吉果然還是佐吉啊。」
「啊,多麼令人懷念的名字。」三成似乎已經完全不在乎棋局,她一手撐著下巴,瞇起了有些狹長的豔麗雙眼。「所以紀之介妳要怎麼勸我呢?還是那句沒有勝機嗎?」
「今時不同往日而語,妳還是叫我祐巳吧。」吉繼手上的白子輕輕地落在了棋盤的角落,用帶著磁性的低沉嗓音說著。「欲成大事者,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這不是妳說過的嗎?」
細殿旁的齋王櫻在月光下起紛飛的花雨,幾片葉瓣隨著清風落在被黑白雙色的棋子覆蓋的棋盤上。細殿前用來模擬賀茂別雷大神降臨神山的立沙因為暖色光的照射,在夜晚顯露出一種別致而神秘的美感。寧靜的神社中只聽見蟬鳴,樹葉摩娑的沙沙聲,以及未被取下的繪馬互相撞擊時的清脆聲響。
吉繼終於抬起頭,專注地望著她。
三成只覺得自己的身影在那雙眼睛裡,彷彿就像是要被紅蓮業火燃燒殆盡一般。她望著被中斷了不分勝負的棋局,綻出過於妖媚的笑容。「那麼,就請妳與我共赴六道輪迴了,祐巳。」
吉繼在她的笑容中輕輕地闔上眼,讓燃燒著的火焰歸於平靜。
「我責無旁貸,紗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