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噴射船還未泊岸,金沙賭場巨型招牌的霓虹光已經照到船上,像是港人在澳門的引路燈。船上港客迫不及待上岸,架覑眼鏡的阿叔邊行邊對友人說﹕「一於『三重彩』啦,先去葡京食碗叉燒飯,再去對面永利搏殺,之後再落金沙。」
離開碼頭,四眼阿叔隨人群急步到車站,登上直奔葡京的免費旅遊巴。黑夜中,巴士於五光十色的賭場招牌之間穿梭,車內人恍如置身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沉醉在太虛幻境之中。
澳門和拉斯維加斯一樣有50萬人,遠方的拉斯維加斯原是一片沙漠,當地州政府30年代將荒漠變成旅遊甘泉,實現美國人的尋金夢。澳門原是小漁港,16世紀時,今天永利賭場的地點應該可見漁民小艇出沒,他們與對岸辛勤耕種的農夫,同樣甘於淡泊。
相隔5個世紀,打開今天澳門的報章,是「招聘荷官,月薪1.8萬元」的全版廣告。翌日,賭場外馬上出現長長的應徵人龍,裏面有初中生也有大學畢業生﹔報紙的另一角是招聘警察、教師啟事,月薪8000元。
有畢業時滿腔教育熱誠的教師,因為鈔票味比粉筆味吸引得多,於是轉當賭場行政工作。另一邊廂,9月1日,袁振東老師在新學年第一天向他的高三班學生說﹕「明年畢業? 寣A千萬不要加入賭場工作。」但他無奈發現,新學年的班房裏,又多了幾張空苐。
下課後,袁Sir從同事口中得悉又有幾個學生為「派啤牌」輟學,那陣無力感又再湧上心頭,「在澳門教書真吃力」。30歲出頭的他,在澳門大學教育系畢業後投身教師工作至今。
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教聖經時會引導學生思考人生,近年用了不少節課與學生討論賭博禍害,可是學生回家後卻聽到爸媽說「考不上大學也無所謂,能入賭場打工就得」。學生回到學校再跟他說,「阿sir,使乜讀咁多書呀﹖我入賭場做同你一樣搵咁多錢」。
澳門共有約2萬人從事博彩業,佔總11萬勞動人口的18%﹔澳門打工一族入息中位數5700元,博彩業的入息中位數多出一倍,達1.12萬元。
沒有醫生警察的澳門想起心寒
年輕一輩為賭場瘋狂,袁Sir近日不斷思考一個問題﹕「假如澳門的年輕人全部進賭場工作,再沒有人當教師、警察、醫生,下一代澳門人的質素……」想來也心寒,這天下課,他連忙找來學生阿珊和阿嬋,要與她們談談畢業後的去向。
袁Sir說話速度極慢,兩個小女生邊聽邊對記者笑說﹕「我們澳門人就是這樣,生活節奏慢、喜歡悠閒。」袁Sir說,上一代澳門人生活清閒,慣於安穩,遇上問題會默不作聲,等巴士要等半小時,澳門人會一直慢慢等,也不去投訴,「澳門人不像香港人般長期受壓力,做什麼都要快快快」。
贏過一粒糖捱罵從此不賭
「上一代的澳門人,甚少賭錢。」袁振東的爸爸是警察,政府規定公務員不能進賭場,父親身教之餘還不時說「賭博害人不淺」。孩提時的袁Sir,一次在士多付了一元玩了一個「執籌仔」遊戲﹕抽一張紙仔,打開發現「中獎」,贏得一粒糖。回家告訴母親,母親卻責罵他「以後不准賭錢」。20多年了,他沒有再賭過。
袁Sir說,自從1998年澳門賭波合法化後,身邊波友談論足球時總愛問「今場買邊隊﹖」2002年賭權開放後,友人長輩也多了進入賭場,借吃免費三文治為名,扳按角子老虎為實。17歲的阿珊和應說﹕「我爸爸是巴士站長,他下班路經新口岸區那幾間大賭場,間中也進去玩幾手。」
「新口岸加琑仔的賭場,總數多過全澳門的麥當勞。」阿珊的同班同學阿嬋說,平日她和友人會到新口岸一帶的餐廳吃飯,但卻不愛在那邊住,因為那裏沒有澳門人常見的雪糕車、麵檔和奶茶檔,也沒有街坊的「早晨」聲。「澳門地方小,人情味特別濃厚。」阿嬋說。
身邊的同學一個又一個 投向新口岸賭場的懷抱,阿珊和阿嬋覺得自己已成異數:堅持升讀大學,心懷當社工和物理治療師的理想,與主流社會「搵錢至上」的價值觀背道而馳。昔日同窗入了賭場工作後,心態行為的轉變,更令她們感受到賭場能將年輕人的世界一分為二。
老實同學變闊佬 樸素女生穿名牌
「有個男同學,讀書時很踏實。會為買一件數百元的喜歡的球衣,慢慢儲錢。」阿珊說,自男同學入賭場工作,便予人「做了老闆」的感覺。「和他出來唱卡拉OK,他總是搶覑付錢請我們,身上又全是名牌袋、名牌衫褲,手機數個月轉一次款。」
「在賭場做的女孩,也很計較身上名牌的數目,因為每天返工也要跟同事鬥多。」昔日穿校服裙的單純女同學,進了賭場後,化濃妝、吸煙、講粗口,阿珊和阿嬋感到跟她的距離愈來愈遠。
兩個女孩將賭場說得像地獄,記者找來正身處「火海」的阿鷹(化名)求證,他也點頭同意,「賭場是個大染缸,18歲的妹妹仔剛入賭場做,很容易隨波逐流,索K、食煙、飲酒甚至賣身,什麼都做得出。」
人過三十 做荷官搵快錢
阿鷹與袁Sir都是「三十出頭」的人,他說自己「老餅」、定力夠才不致學壞。三字頭令他自覺是成家立室的時候,買房子與女朋友結婚,但澳門近年樓價高企,一個800平方呎的單位要近100萬元。阿鷹為了搵快錢,一年前辭去月薪只有7000元的文職,加入回力娛樂場當荷官,月入1.1萬元。
架黑框眼鏡,樣子斯文的阿鷹,畢業於內地名校華南師範大學,主修物理,不煙、不酒、不賭。他當荷官時,每天站在賭桌前8小時,像機械人一樣不停發牌。坐在他前面的賭客,不管輸錢還是贏錢,一邊噴覑煙圈一邊給他來幾句粗口。輸了錢的還會忍不住啐他兩句,「X街,四眼仔,見親你都輸錢。」
圍坐賭桌的,有香港大企業高層、白髮老人、跛漢、孕婦。「曾經有大肚婆入院生仔那天還來賭,她的丈夫生氣走來,一邊拉一邊把她接走。」也有豪氣賭客一鋪押注20萬元,最後贏了100萬元。那人此後不斷重返賭場,贏的又變成輸。
阿鷹初入行時,見賭客贏錢,心紅想玩兩手,後來他悟出賭桌上輸多贏少的道理,皆因人總是敵不過貪念,「賭場莊家流行一句話﹕唔怕你贏,只怕你唔返轉頭」。
阿鷹上班時間是晚上7時至翌日凌晨3時,回家後倒頭便睡,起床後又是另一個工作天。日夜顛倒的生活令他無法實現進修電腦的心願,「現在的生活很枯燥,跟社會脫節」,阿鷹已立心積極搵工跳槽,最希望有天成為中學物理科教師,同時以自身經歷告訴年輕一輩﹕「你們想入賭場做,請先想清楚人生追求的是什麼。如果為錢而活,就是進了賭場,也緊記不要扭曲人格」。
當澳門成拉斯維加斯遠走高飛時
阿鷹對校園樂土充滿憧憬,正在執教鞭的袁Sir,卻不時為下一代愁眉深鎖。「我很擔心,賭場閃覑閃覑的霓虹燈、所謂的『百業興旺』只是表面安逸,實際暗藏危機。最可怕的,是我的學生全都被蒙在鼓裏。」
他所指的危機,包括賭場過分膨脹,隨時飽和,屆時當荷官的年輕人便會失業,但他們除了派牌還有其他工作技能嗎﹖賭業也令百物騰貴,加劇貧富縣殊,炒味濃烈的樓市更可能隨時爆煲。「過分發展賭業,只會令這個城市的人,眼裏只有錢。」
「人生不是一場賭博,因為除了運氣,還要付出努力。」袁Sir說,拉斯維加斯的本質就是一個乾涸的沙漠,那裏只有錢,毫無理想可言,假若有天澳門變成拉斯維加斯,也是他考慮遠走高飛之時,然而,他實在捨不得這個家。
文﹕盧曼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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