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沒有天空,鳥怎麼飛翔。
阿遇下葬後一星期,我決定回醫院工作。
我不敢想像,經過了這件事後,我竟然還活著。證實阿遇逝世後,我一度以為自己也要死了。那時候,我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然而,我還是活了下來。
我的世界只有阿遇。即使他死了,我的世界還是只有他一個。我知道,他不想我為了他而喪失意志,更不想我終生陷於痛苦中。所以我必須振作,我不要阿遇死了也為我操心。那夜以後,我沒有再流過一滴淚。
我要振作!
阿遇死後,身邊的人都前來慰問。阿遇出事以後,我聽盡世上所有安慰的說話,聽得人也麻木了。有時我呆坐一整天,看著阿遇送給我的求婚戒指傻笑,他們便說我憶他成痴,強要我出外散散心。但是我實在沒有這個心情。我情願留在家中聽歌。
我反覆播放著“The First Time”,想著阿遇向我求婚的情形,雖然有點傷感,但總是回味無窮。
Although some time has passed I still remember,
Just like it was yesterday, but time is moving fast.
The love I have for you, time won’t ever change.
I’ll always feel the same, now until the end.
Memories we share will live forever.
Deep inside my heart, I know I’ll never forget.
我一邊聽一邊唱,還一邊用箱頭筆在睡房中任何可畫之處畫圓圈。於是,牆壁、書桌、椅子、衣櫃、地板、唱機,以至電視機都給我畫滿圓圈。
當我畫到無處可畫時,我情不自禁大罵上帝:“蠢才,阿遇是我的,為甚麼要搶走他?我還是那麼深愛他啊!”
媽媽看見我把房間畫滿圓圈,嚇得哭紅了眼睛。她淒切地哀求我不要再沉溺下去。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即使我沒有表現得傷心欲絕,別人還是會為我擔心的。
於是我決定上班去,希望工作可以助我沖淡對阿遇的思念。
那天我剛去到醫院,當值的小霞便把我拉到一旁,低聲說:“上星期,李貞自殺死了。”
我愣住,最後一次見李貞,是在阿遇遇害翌日。阿遇的死對我來說實在太震撼了,我在候症室坐了一個晚上,直到翌日早上,還沒有離去。那天李貞如常前來洗腎,如常來找我談話。我卻因傷心過度而沒有理睬她。小霞告訴她阿遇的事後,她識相的走開,不再打擾我。
沒有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面。
“她為什麼要自殺?”我追問小霞。
“也許是因病厭世吧!”她聳聳肩,然後把一個小盒子交給我。“她自殺當天早上,托我把這個盒子交給你。她還叫我代她向妳說對不起。”
我大惑不解,打開盒子,驚見阿遇送我的古董腕錶。
怎麼可能?我飛快地把錶身反過來,錶底果然刻著‘但願人長久’五個字。我感到頭痛欲裂。再次看見這隻錶,心中的悲傷一下子都湧上來。它令我憶起阿遇以及與他有關的一切,包括他的逝世。
可是,這隻錶怎會落在李貞手上?除非......
我不想再想下去。無論甚麼理由也好,我的阿遇也不可能回來了。
我把腕錶握在掌中,凝視其秒針的移動,走了一圈又一圈。
時間並沒有停下來。可是我的阿遇已經不存在了。
我收起腕錶,像收起傷痛。
我不能夠再終日緬懷過去了,生活始終要繼續的。
當天晚上,我夢見行劫我和阿遇的劫匪。
夢中,我不再害怕得瑟縮一角。我一見到他,便衝上前,充滿怨恨地掌摑了他五個耳光,然後破口大罵:
“你這個笨蛋,你一刀就把我所有希望都謀殺了。我本來要做阿遇的妻子,我要為他生兒育女,我要跟他白頭到老。但是你這個蠢才,竟然把他殺了。
“沒有他,我怎麼活下去啊!
“我眼巴巴看著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血一直流一直流。他不能動、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不能吻我......他甚至不能跟我說再見,不能再說多麼的愛我......
“我只想聽他再說一遍愛我,最後一遍。只要再聽一遍我便滿足了。可是,永遠也不可能了。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我知道,阿遇一定比我更不甘心。混賬啊!你竟然殺死我的阿遇。蠢才!混蛋!”
我被自己的叫聲驚醒。醒來時,發現自己滿臉淚痕。
我不再抑壓自己,放聲一慟。剛才的夢把堵塞在心裏多時的冤鬱都釋放出來。我一直哭,哭到最後,只能抽泣,因為眼淚都流乾了。哭過了,心裏反而舒服一點。
但是想到阿遇已經死去,再也無法跟他相聚,我便在無邊的黑暗中發抖。以後的日子再也沒有阿遇了,想到此,我猶如給硬分為兩半般痛楚。在前邊等著我的,只有漫無止境的寂寞。
我很掛念阿遇,很想再擁抱他、吻他,更想聽他的心跳聲。
阿遇曾經說過,如果我想聽他的心跳聲而他又不在我身邊,我可以聽那隻古董錶的跳動聲。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腕錶,戴在腕上。這隻錶,曾經落在許多人手上,現在輾轉又回到我身邊,我被當中難以言喻的奧妙所迷惑。
我的左耳貼著腕錶,然後伏在還沒乾透的枕頭上。
錶聲與我的脈搏聲混合起來,一下緊接一下。我彷彿再次聽見阿遇的心跳聲。他,就活在我心裏。
我不再感到寂寞。我知道,阿遇就在我的身邊。他說過,永遠也不會離開我。
翌日,我被召喚到警署。打劫我和阿遇的劫匪自首了。
我原以為當我見到殺死阿遇的兇手時,會一如夢中般激動。但是,沒有。
當我見到他時,心如止水。
他的臉色蒼白,看來十分憔悴,他的神情悽惶,帶點絕望。這些日子以來,他一定過得不好。
他偷偷瞥了我一眼,以一種近乎於哀求憐憫的語氣對我說了一聲對不起。
千百句對不起也無法換回阿遇的性命,但是當我聽見他一句表示歉意的說話,抑壓著的怨恨似乎都舒散開來。
有人說過,寬恕是治療心靈的妙藥。
“你媽媽的喪禮已經舉行了嗎?”我問,連自己也感到突然。
他震驚地望了望我。在此之前,他一直不敢直視我。
他答:“前天下葬了。”
我呼了一口氣,像解開了積壓多時的困惑。
我說:“如果她知道你肯改過,一定會感到欣慰。”
他低著頭,沒有再望我一眼,也沒有再說甚麼。
我一直認為,失去了至愛的人,所有的說話都變得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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