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少女站在一張海報前全神貫注地看著,對於海報上有關祈禱的詰問,他們懷抱著不同的看法和感受。他們知道這不是與旁人分享感受的時刻,但少年還是忍不住開口問身旁的少女,“你相信上帝的存在嗎?”
少女望向少年,對方跟她年紀相若,他看起來神情疲憊,臉色無比蒼白,因而突顯佈滿紅絲的雙眼蘊藏著多大的悲憤。她不習慣陌生人的搭訕,但是當下她確實需要有一個傾訴對象。
她點點頭,對於上帝存在的信念,大概只能如此淡然地表達。
“你肯定上帝確實存在嗎?”少年再問一次,語氣帶點倔強。
“怎麼會不存在呢?”少女的聲音很小,她漸漸不能確定,上帝是確實存在但選擇缺席,抑或是由始至終也沒有存在過。
“如果上帝確實存在,卻只是眼睜睜看著邪惡不斷蔓延而不加以制止,祂的存在意義到底是甚麼?”
“上帝給予世人選擇的權利,所以不會主動介入任何紛爭。”少女嘗試作出解釋,卻感到全身乏力。
少女低下頭,她想向少年解釋上帝的大愛,卻知道不管她怎樣解釋,也無法令對方認同上帝的存在。
世間的苦難從來沒有缺少過,遠方的痛苦吶喊我們不是不知道,卻習慣性地選擇忽略,因為單是應付自身問題已夠多夠累,對於他人的問題只能假裝看不見聽不到,這樣就可以裝聾作啞地過著自以為美好的日子。
然而,苦難降臨到自家門後,便不可能忽視其存在。當眼前的苦難多得無法承受時,否認上帝的存在肯定比承認上帝的視而不見來得容易。
“也許你會覺得我很傻,但我依然相信上帝總有其旨意。”少女說話時臉紅了,她竟然對自己的言論感到困窘。
“真的是傻透了。”少年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臉上,她顴骨上的雀斑尤其明顯,應該是被猛烈陽光過度照射而形成的曬斑。她一臉紅潤配上深淺不一的雀斑令她看來帶有一份豁出去的活力,夾雜著眉宇間的傻氣,構成一張獨特而難忘的面容。
對於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不比人類對上帝的信任來得容易。少女為甚麼想要信任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少年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這個提問幾乎只能導向一個答案,心懷不軌的人才不會向對方表明絕對不能信任他,而值得信賴的人當然也只會告訴對方可以放心信任自己。
所以少女是因為涉世未深才會提出這個問題嗎?抑或她要透過這個問題來表達自己對人類的信任?
對於好人的定義,就算不是虛無飄渺,也不過是相對主義下的一種存在。世間沒有百分百的好人,也沒有百分百的壞人。一個好人偶然做壞事還算是好人嗎?一個壞人偶然做好事又算是好人嗎?
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在做喪盡天良的事情時,根本不會覺得自己在做甚麼壞事,他們總找到千般藉口,將所有行為合理化。當一個人不覺得自己在做壞事時,就算被千夫所指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壞人。
“我選擇信任,並不是因為我無知,而是因為這樣比較有意思。懷疑別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最近發生的事已經夠累了。”
少年沒有多問,只是叮囑她小心為上,“你要好好保護自己啊,尤其是在這個時刻。”
少年和少女一起步向隧道的出口,外面還在下雨,剛才他們都是為了避雨才走進這條行人隧道。
雨勢似乎沒有遏止的意思,他們都沒有帶雨傘,在這雨勢下衝出去並非明智之舉。
“我沒有信心。”她深吸一口氣,“其實為了成為模特兒,我八歲起就天天做運動,就是希望能長高一點、身型纖瘦一點。”
“既然準備了這麼多年,鼓起勇氣勇往直前吧,別讓沒有信心成為拖垮夢想的藉口。”
她抬頭對少年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充滿魅力。“你呢?你的夢想是甚麼?”
夢想當然不設實際,他們連眼前的問題也沒有信心解決,他覺得現在說夢想實在有夠諷刺的。
少年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現在我想當一個電影導演。”
雖然沒有把握,但是少年知道,只要有信念,就有機會成功。
“如果有天我當上模特兒,你又成為導演,我可以參演你的電影嗎?”
他們原本很久沒想過未來,但是一個沒有約束力的承諾,讓遙遠的未來漸漸在腦海中成形,帶著美好的畫面一步步逼近當下,沖淡了空氣中令人窒息的鬱悶。
在那個悶熱的午後,他們決定無論如何得堅守信念,即使再累也不能放棄。
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雖然說不上認識對方,但在醫院裏看到唯一認識的臉龐,讓他們不自覺地靠近對方。
然後兩人相對無言,有太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少年默默遞上面紙,看到少女梨花帶雨,他抿著嘴,胸腔一陣憤慨,好不容易才抑制住情緒不讓眼淚掉下來。
一步一腳印,他們每走的一步都是自己的選擇,怨天尤人會讓自己變得像厚顏無恥的無賴,直接承認所有苦難都是自找吧,他們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笨蛋,但做笨蛋總勝過當一個無賴。
也許這時候他們應該好好跟對方加油,可是他們心裏明白,現在誰也無力再加油下去,早已累透的身體一再透支著未來的希望,當希望耗盡,他們便墮進絕望的深淵,不管是甚麼外力將他們推進這個深淵,他們也只能在那裏喘息,在漆黑中互相扶持,直至深淵給眼淚填平。
“所有的苦難終將成為過去。”少年總是這樣安慰自己。所有事情都會過去,快樂的、痛苦的、美麗的、邪惡的,統統都會成為過去。當苦難過去,回頭再看就會覺得一切不過是一種歷練。
“但是當下真的很痛苦啊。”不管未來如何,現在卻一直痛苦著,無止盡的痛著、苦著。就算知道苦難終將過去,可是在這一刻,早已痛苦得不能言語,連思考也覺得刺痛,這已不是單純的折磨,而是將一個人撕碎再撕碎,搗毀再搗毀,直至一切灰飛煙滅,情感啊,人生啊,希望啊。
少女的哭聲悲絕,彷彿全世界都背棄了她,哭得令身邊的人心都碎了。少年受她的情緒感染,再也抑壓不住情緒,跟著放聲大哭。
少年和少女相擁著,毫無顧忌地在醫院大堂失聲痛哭,他們的哭聲具有傳染性,讓聽見的人一個跟一個哭起來,先是少年旁邊的老婆婆,她哭著對他們說:“別哭別哭,你們甚麼也沒有做錯。”接著是老婆婆的孫女,“婆婆,婆婆,你怎麼哭啦?”她未說完就哇哇大哭起來。接下來是一個剛被送進醫院的中年男人,他在擔架上哭得像個小姑娘,“對不起,少年,我們讓你失望了。”後來哭聲傳染給登記處一名護士,第一名醫護人員哭出來後,哭聲以驚人的速度擴散開去,誰也不能幸免。當整間醫院的人都在哇哇大哭時,哭聲反而變得寂靜,像一齣黑白的默劇。
如果要將這個場面拍成電影,該由一個近鏡拍攝少女流淚開始,一直強調少年和少女的表情變化,當少年少女抱頭痛哭後,鏡頭慢慢移動,拍攝下一個哭泣者,下一個跟下一個,其後鏡頭漸漸拉遠,由個人的哭泣到集體的哭訴,接著鏡頭由醫院大堂拉到醫院外,由下而上地拍攝每一樓層的窗口,窗內每一個人都在哭泣,最後鏡頭呈現著狂風暴雨的夜空。
許多年之後,每當少年回想起醫院這一幕,他也會由當事人轉化為旁觀者,想像著自己以導演身份重現這輩子最悲痛的一夜。有人形容悲劇到了極致就會演變成荒謬的喜劇,所以少年總是以荒謬的結局讓這一幕延伸下去。
誰也不想停止哭泣,那夜醫院因為淚水泛濫而被淹沒,所有人都在淚水中載浮載沉,眼淚是苦澀的,被眼淚嗆到的人會一直沉淪,卻不會溺斃。當眼淚湧出醫院,才發現馬路早已化成淚海,整個世界已被淚水包圍。
多荒謬啊。這樣拍出來肯定會被觀眾唾棄,但少年總是想,現實本來就比電影還要荒謬。當荒謬到了極致,又有誰會記得甚麼才是正常?
那年夏天的天氣特別熱,雨下得特別大。雨聲掩蓋了哭聲,卻沒能掩蓋所有人的嘶喊,雷聲也無法掩蓋眾人的怒吼。
當所有哭聲終於停止以後,少年和少女才驚覺他們剛剛跟一個陌生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少年鬆開了手,擔心冒犯了少女。
少女虛弱地微笑,漫長的哭泣抽乾了她所有力氣。“謝謝你給我的力量。”
在絕望的情況下,一點點力量已足夠潤澤生命,就算不能令破滅的希望重臨,至少讓人有勇氣走下去。
少年深吸一口氣,“只要還有未來,我們就永遠不會失去希望。”
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希望一直都在,就算再微小,也總能在某個角落找得到。
少女望向落地玻璃外的急雨,“為甚麼我們每次見面也是下雨天?”
少年和少女抱著多月來最美好的希望,大步邁向前方,一個往左走,一個往右走。
雨傘擋不住狂風暴雨,但他們不在意身體被雨水淋濕,反正他們早已被淚水所濕透。
少年和少女再見面時,他們都已長大,再不是少年少女。
“終於再見到你了。”薛耀森無法掩飾內心的狂喜,這些年來他一直渴望跟少女再見面,尤其是在下雨天,他總是不期然想起她,她的微笑,她的眼淚,還有擁抱她時的溫度。他每天都期待跟她再見面,每次走在路上也環視四周尋找少女的身影,每次看到跟她打扮相近的女生就會多加注視,曾經因此被誤會是跟蹤狂。曾經期待過。曾經失落過。曾經幻想過。曾經抓狂過。
直到遇見她的這一刻,他本來以為所有情感會一瀉而出,但當少女真的站在他眼前時,所有情感都凝固下來,連時間都靜止不動,連結著現在的他們和少年少女相遇的時刻,中間不管發生過甚麼事也可以一一略過。
這份悸動是百分百的心動吧。第三次見面的心動還算是一見鍾情嗎?
她過得好嗎?還記得我嗎?所受的傷都百分百痊癒嗎?還相信上帝嗎?是否已經重拾希望?他曾經有千言萬語想跟她說,但現在見到她一切安好,就甚麼也不用說了。
他們都是剛下班,本來因為工作了一整天而疲憊不堪,在遇見對方後頓時倦意全消。
洪穎雯帶他到附近的一間意大利餐廳,挑了靠近窗邊的卡位坐下來。
她的臉上展現出愉悅的笑容,“所以說你一直在期待跟我重遇囉?”
“我一直期待我們會在晴天見面。”洪穎雯呷了一口荔枝梳打,“這樣說來是我的意念更強大呢。”
薛耀森的掌心冒汗,知道她期待他們再見面,令他雀躍萬分。這不是他的單相思吧。他的內心還是感到戰戰兢兢。
他們由當年醫院一別開始聊起,對於其後如何在絕望中掙扎,如何重拾日常的節奏,他們盡量說得輕描淡寫,所有的經歷都帶著刺,刺痛著生命,卻又刺激起對生命的熱情。
“所以我一直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得捱下去,因為我知道你也一定熬得過去。”
如果他們不是在苦難的時刻相遇,也許他們不過是對方的過客,在某年某月擦身而過,匆匆一瞥根本沒有交談的機會,當然也不會有後來的思念。
現在他們相遇在苦難之後,益發顯得當年的相遇難能可貴。他們互相凝視,眼眸裏盡是喜悅和恩典。
“從來沒有過渡期吧。”他十分明白追夢者的困境。他想做導演,走了很多冤枉路之後,還是不得不向現實低頭,當上了業務員,每天想盡辦法拼業績,別說拍電影,連看電影的時間也快要騰不出來。
追求夢想需要力氣,所以得先填飽肚子,這是無可避免的生活問題,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才有條件讓自己持續追夢,但工作穩定以後,夢想反而變得越來越遠,縱使不是遙不可及,卻虛無得失去原來的色彩。追夢的熱情在工作的日常中慢慢消磨殆盡。賺到了生活費,卻漸漸覺得追夢過份奢侈。
“我現在要當模特兒太勉強了,但是做導演沒有年齡限制,你還是可以朝著夢想出發啊。”
洪穎雯溫柔的語調像有一種神秘的魔力,令薛耀森無從說不。
“要不然我陪你一起追夢吧。”她的語氣堅定,將一腔熱血注入薛耀森的胸膛。
要他在一分鐘之內重拾鬥志當然不可能,但至少他不再抗拒曾經有過的夢想。
“這件事不是單有鬥志就能完成。”薛耀森想起多年來處處碰壁的經歷,要成為導演何其困難,想起來也頭皮發麻。
“當然,只想不做永遠也成就不了任何事,所以我才叫你不要放棄。那時候你不是叫我不要讓沒有信心成為拖垮夢想的藉口嗎?”
他倒抽一口涼氣,對夢想的追求一直潛藏在意識深處,在洪穎雯的鼓勵下慢慢浮動起來。困難很多,卻不是無法克服,只是他一直害怕失敗才會在開始之前就選擇放棄。然而,從結果看,不戰而降跟最終失敗的結果是一樣的。一直迷失的衝勁突然回來了。
她微笑,“這樣說似乎很失禮,但我有點慶幸你還是單身。”
他結結巴巴的開口,“可以請你,成為我生命中,唯一的女主角嗎?”
他們的緣份在上帝缺席的日子牽上,以苦難來成就一段愛情肯定不是上帝的旨意,但是當苦難過去,愛情悄然而生,也許這未必是傳誦千古的愛情故事,卻讓他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愛之不可思議。
如果這是一齣電影,將以一個遠鏡拍攝他們手牽著手向前行走的背影,鏡頭慢慢推進,他們的背影漸漸變大,然後鏡頭由他們的背後轉向他們的正面,薛耀森和洪穎雯回復少年少女的模樣。
少年和少女在路上嬉戲笑鬧,她想搥打他的胸口,雙手卻被他抓住了,他們四目相對,少年低頭吻上了少女的唇。
回到那年夏天,要是沒有任何苦難,少年和少女只是單純結識了,相愛了,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