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該從哪裏開始?
我有點迷惘,或者乾脆說是迷失吧。
就像我現在站在街上不知該往何處,這迷惘感覺近日不斷來襲。陽光凶猛,儘管我單純的站著甚麼也沒幹,汗水還是冒冒失失地跑出來,痛痛快快地將我那熨得貼服的襯衣弄濕,一塌糊塗。要是現在我將襯衣脫下來,大概可以擰出一公升的汗水吧。家父常說,他賺的每一分錢也有血有汗,浪費不得。那時候我不懂,現在是似懂非懂。
有時候,心情會莫名其妙地鬱悶起來,我猜測這跟天氣有點關係,實在太熱了。又其實,根本毫無關係。心情鬱悶就是心情鬱悶,毋須強加任何理由。
正如經理的責罵總是毫無道理,中氣十足地罵半小時一小時。下屬即使沒有犯錯也不敢提出抗辯,否則只會換來更大的羞辱。明明痛恨經理的鐵腕政策,但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我無意輕視他們,因為我也是膽小一族,剛剛才給經理攆出來,叫我以後不要再回去。
不過是為了糊口,有必要弄得這麼沒尊嚴嗎?但尊嚴畢竟不值錢,養妻活兒更重要。
陽光刺眼,我熱得頭皮發麻,還是先找個涼快的地方歇一會吧。
我往前走,拐彎後看見一間感覺親切的茶餐廳,毫不猶豫推門進去,暫時躲開街上的高溫。
老闆娘一見到我臉上便綻放熱情的笑容,“快進來快進來,今天熱得不得了。”
她的熱情讓我受不了,實在無力回應這份熱情。我只想靜下來,讓混亂的思緒沉澱一下。
肚子還未餓,但既然已近正午,便點了一客飯和熱咖啡。
我打開公事包,把報告拿出來看,雖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妥當,但苦思良久得不出結論。這樣下去明天又要給經理開罵。我有點不甘心,大家也不過是公司的員工,他憑甚麼將我們罵得狗血淋頭,而他就將下屬的功勞歸於自己?
我呷一口咖啡,不經意地瞥見鄰桌的老翁正瞪眼看我。
憑著老翁那一頭白髮,我推斷他年逾八十。事實上,一個人活到某個年齡層,被大家定性為老人以後,多少歲也沒有差別。七十歲、八十歲、九十歲都是老人嘛,至少對我來說就是這樣。
老翁身形瘦削頎長,腰背挺拔,額頭和眼角都佈滿深深的皺紋,眼袋比眼窩更深,雙頰佈滿老人斑。與其說他的表情嚴肅,倒不如說是木訥吧。他一臉倦容,雙眼卻烱烱有神。
不知何解,跟老翁的眼神接觸那一瞬間,心裏竟冒出一份寒意。就像小學時測驗不合格,猶豫著該如何向父親呈上測驗卷,結果目光如炬的父親早從我畏縮的神情中看出端倪,他斜睨我一眼,我立即雙手奉上測驗卷,乖乖聽候父親發落。
父親的眼神自有一份難以抵抗的威嚴,即便我長大成人還是害怕他瞪眼看我,彷彿要將我責備得體無完膚,像兒子三歲時跌倒眼角縫了五針,父親瞧我的眼神讓我心驚膽跳,將我的內疚提升百倍。兒子眼角的疤痕成為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我低頭避開老翁的目光,拿起報告再次看起來,但根本看不入腦。我呷一呷咖啡,甜得要命。我剛才到底放了多少匙砂糖?
我在思索該如何讓一杯放糖太多的咖啡變回正常。加鹽肯定不行,如果多點一杯咖啡讓兩杯咖啡混和混和,是不是就能沖淡那該死的甜味?
我猶豫著要不要多點一杯咖啡,沙丹豬排飯就來了。
小時候父親帶我上茶餐廳,如果我超過一分鐘未能決定點甚麼飯,他必然會替我點沙丹豬排飯。有豬排有火腿有太陽蛋又有雜豆,還有那獨特的茨汁,絕對是沒有選擇之下的最佳選擇。
在父親的潛移物化下,每次想不到吃甚麼便點沙丹豬排飯。簡單。美味。
這茶餐廳的沙丹豬排飯水準不錯,可是我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實在沒有甚麼胃口。
我拿起咖啡呷了一口。
該死。
竟然忘了這杯咖啡多放了糖,喝不得。
算了,就浪費一次吧。雖然有違家規,但我不想再跟這杯咖啡糾纏下去。
我不經意望向老翁,發現他正盯著我看。究竟是在我偶然望向他時,他也剛好偶然看著我,抑或是他一直在看著我?前者太巧合(我又不是美女),後者太可怕。
我匆匆結賬離開,室內與室外的溫差極大,一步出室外隨即被熱浪撲倒。才過馬路便已滿頭大汗。我從褲袋拿出手帕,抹去額上和鼻頭的汗滴。我感覺到臉上鋪著一層厚厚的油污,黏黏的,怪不舒服,就算我用手帕拭抹多少次,也未能將油污去除。
我將手帕放回褲袋,驚訝地發現自己兩手空空。公事包遺漏在茶餐廳了。
我立即折返,只見那個一直盯著我看的老翁,正坐在我剛才所坐的位置,狼吞虎嚥地吃著我吃剩一半的沙丹豬排飯。
我愣住。
怪不得那老翁剛才一直盯著我,原來他的目標不是我,而是桌上的食物。
他一定是餓得慌了,才會吃別人吃剩的食物。
雖然不符合衛生,但是如果窮得沒錢開飯,也就顧不得衛生問題吧。
我怕上前拿回公事包會打擾老翁,就站在收銀枱旁邊,小聲向老闆娘打聽老翁的事。
“那個老伯常來嗎?”
老闆娘吃吃的笑起來,彷彿我問了一個白痴才會問的問題。
“熟客,跟你一樣。”
我苦笑,也許我之前有來過這茶餐廳,畢竟在公司附近,但我不至於常來啊。
“他常常吃別人吃剩的東西嗎?”
“也可以這樣說。”
“妳容許他這樣做?”
老闆娘搔搔頭,“反正沒騷擾到別人,而且這樣不浪費食物啊。我最怕那些眼闊肚窄的人,點了一大堆,卻吃那麼一點點。我每天看著那大桶客人吃剩的東西就覺得罪無可恕。”
我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我剛剛才吃剩半碟飯。
她察覺到我面有難色,隨即誇張地說:“哎呀,我不是在說你啦。”
她的刻意令我更為尷尬,於是我連忙轉換話題。
“那老伯沒有家人嗎?”
“怎會沒有?他有兒子,也有孫子。”
“他們都不照顧他嗎?”
“不。”老闆娘皺起眉頭,支吾以對。“哎,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啦。”
“無論如何,他們怎可以任由他一個老人家吃別人的剩飯。”
“怎麼說呢,他不是沒錢吃飯。”
“那到底是為甚麼?”
“簡單來說,就是因為腦退化症吧。”
“腦退化症?”
“老人痴呆症啦。”
“哦。”我自以為明白了。
我本來想說老翁得了老人痴呆症,更應該好好照顧他,但此時老翁吃完飯站起來,一見到我即面露複雜表情,帶點錯愕,又帶點寬心。
他重新回到他本來的座位坐下來,我猜想他可能還沒吃飽,等待著另一個客人的剩飯。我猶豫一下,做了一個決定。
我取回公事包後走到他身邊坐下來。
“老伯,不如我給你買個飯吧。”
“不用。”他的語氣強硬。“我不餓。”
我從他的眸子裏看到一絲受傷的神色,心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閒事了,也許他根本不想任何人知道他要靠別人的剩飯填肚,這無論如何也不是令人好受的事。就算我是出於一片好意,但如果我令他的尊嚴受損,也是罪大惡極。
“你的家人都忙於工作嗎?”
老翁看著我,苦澀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反正我有空,陪你聊聊天吧。”
他爽快地說好。
我鬆一口氣,再被他拒絕的話便無地自容了。我問他要不要喝點甚麼,他搖頭,捧著桌上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我再點了一杯咖啡,先跟老翁聊聊悶熱的天氣。
兩個人不知道聊甚麼時最好就是以天氣做開場白,萬試萬靈。聊完天氣,我跟他談談交通問題和教育問題,最後我旁敲側擊詢問他與家人的關係。
“我們的關係很好。”
“那就好。”我沒有窮追猛打他因何淪落到要吃別人剩飯的地步,假如他認為不需要幫忙,我強行插手只不過幫倒忙。
“你知道要怎樣的緣份才讓兩人成為父子嗎?”老伯問我。
我不懂得計算緣份的巧妙,但能夠成為父子,肯定是無可取替的緣份。我還記得兒子平安出生那天我和妻子有多興奮,至今沒有任何喜悅比得上。多年來我跟妻子一直渴望為兒子添個弟妹,但無論我們怎樣努力,他的弟妹終究沒來報到。這就是所謂的緣份吧。
不過能有這個兒子我們已十分滿足,我一直認為他是上天給我最大的恩賜,即使他不夠聰明,不夠乖巧,不夠俊俏。
他的存在本身已說明這份恩賜的美麗。
雖然兒子不聰明,但他深具寫作天賦,也許是所謂的隔代遺傳吧。
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出口成文,反而我一見到文字就頭痛,讀書時最怕作文課,每次挖空心思才勉強填滿那張四百字的原稿紙,可是每每文不對題發還重作。父親曾經嘗試為我進行特訓,但適得其反,我越來越討厭閱讀和寫作。沒想到兒子跟我相反,從小就愛看書,下筆如有神助。這當然歸功於妻子的努力,她由他一歲起天天跟他講故事。兒子寫的文章很有水準,有時我看罷感動得無法言語,寫出這篇文章的人真是我的兒子嗎?
真不愧是我的兒子。我對兒子深感自豪,雖然心裏明白,文章寫得再好也賺不到錢,但有些事情比賺錢更重要吧。
話雖如此,我總是嘮叨要他用心溫習,不要只看課外書。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功利的社會。
反正他不會全聽我的叮囑,他很早以前就有獨立思想。
一想起兒子,我的嘴角便不禁向上揚,心裏滿載幸福。
老翁對我說:“能夠成為一家人真是難能可貴,到了我這把年紀,才明白沒有任何事物比家人更重要。”
“絕對認同。”我附和,“所以我才這麼努力工作給他們最好的生活。”
“最好的生活,就是一家人齊齊整整在一起。”老翁苦苦一笑,“你也該回家吧。”
我從褲袋取出皮包,取出鈔票遞給他,“請你今晚吃飯吧。”
“今晚吃住家飯啊。”
“真好。”我明白要陌生人接受自己的好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用那張鈔票結賬,然後到洗手間去。
洗手時我下意識望向鏡子。鏡中一臉老態的男人木然的看著我。
我瞪大雙眼,對方也跟著向我瞪眼。
我伸手摸臉,鏡中人理所當然也跟著摸臉。
我用力吞口水,我當然知道鏡中的影像是怎麼回事。鏡中人肯定年過六十,但我才不過四十啊。
我,我,我是甚麼時候變老了?抑或真有一夜變老這回事?
我看著鏡子中眉頭深鎖的男人,漸漸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我是誰?
我默念著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妻子兒子的名字,工作機構和職位,並努力回想種種往事,童年耀眼的夏天,認識妻子的浪漫,兒子的成長點滴,職場的成功與屈辱。
怎麼越想越虛浮?我的記憶散成碎片,只要我嘗試將碎片拾起來,碎片隨即散成塵埃,別說連成時間軴,我連一個時間點也抓不住。
記憶中的一切都是真的嗎?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眼前的人到底是誰?我遺忘了甚麼?我患上失憶症嗎?
我跌跌撞撞離開洗手間,淚流滿臉。
老翁站在洗手間門外,關切地問我:“怎麼啦?”
我驚呼,“我遺失了自己啦。”
“沒事的沒事的。”老翁輕拍我的背部,“我們回家吧。”
2
我帶著兒子回家,他像迷路的小孩,緊緊地拉著我的衣袖,生怕我會將他丟棄。
他坐在沙發上,茫然地望著我。“我到底是誰?”
“你是我的兒子。”
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你意思是,你是我爸爸嗎?”
“當然。”
“可是我爸爸沒你這麼老啊?”他苦惱得整個人癱軟在沙發上。
“我老了,你也老了。”
“我忘記自己是怎麼變老的。”
我心痛地看著他,他的記憶越來越短暫,今天忘了昨天的事,明天也勢將今天遺忘。於是,他每天也被自己遺忘了的記憶所嚇倒。
現在他的記憶大概回到二十年前,那該是最美好的日子,當時兒媳還未遇上交通意外去世,一家人齊齊整整,樂也融融。他遺忘往後那段悲哀的日子未嘗不是好事。
但一切也在不可逆轉的退化。
現在他不認得年紀老邁的我,也不認得已長大成人的兒子,總有一天,他會連自己也忘記。
他初確診患上腦退化症時,曾沮喪地問:“沒有記憶的人生,到底還有甚麼意義?”
當時我不懂得回應,我要許久之後才消化到他患病的消息,倒是孫兒搶著說:“爸爸,你走過的每一步也有著重大意義,就算你忘記了,你經歷過的事情也不會改變,你的人生絕對沒有白過,而且你還養育了我啊,我會將你遺忘了的記憶一一保存下來。”
兒子聽罷孫兒的說話,搔搔後腦,“你對著腦退化患者,說話不該簡潔一點嗎?”
“簡潔一點就是,”孫兒羞澀地笑了笑,笑容中卻充滿肯定的力量,“我們愛你,一直愛你。”
然後,我們三人都哭了。
有時我弄不懂,為甚麼比我年輕的兒子會患上腦退化症,如果可以代他受罪就好了。不過幸好我沒有患上腦退化症,這樣我才可以好好照顧他。
有人說,久病無孝子,但如果生病的是自己的孩子,不管他多少歲,不管他病多久,父母還是會義無反顧地照顧他。
兒子小時候,我為了維持父親的威嚴,甚少陪他玩耍。現在算是補回那些失落了的親子時間吧。就算他忘記了我是他的父親,我也沒忘記他是我的寶貝兒子。
我每天陪他出門,有時他會走回以前的公司,被趕走以後就在街上徘徊,我在後面守護著他,盡可能不打擾他身處的世界。有時候他吃不完飯菜,為了秉承絕不浪費的家規,我會迅速吃掉他的剩飯。
今天竟被他誤以為是沒錢開飯的窮困老人,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但能夠跟他聊聊天,也算是一大收穫。有時候他精神太恍惚,根本無法交談。
我看著一臉迷惘的兒子,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腦袋中被偷走的記憶。不過其實我怎麼解釋也無關重要,因為他轉頭就會忘記我的解釋,一覺醒來他又會忘記自己曾經忘記過。
沒有記憶的人生,很輕盈,又很沉重。
這時大門打開,孫兒下班回家。
他從背囊取出一份手稿,雀躍地對我說:“寫好了,我終於寫好了。”
3
待爺爺放下手稿,我急不及待追問他的意見。
“這篇小說真有意思。”他的眼角濕濕的,不知道是因為閱讀久了眼澀,還是被情節所感動。
“真的啊?”我放下心頭大石,爺爺的評語一直是我寫作好壞的指標。
他將手稿交回給我,“不過⋯⋯”
唉,我早知道不會這麼容易過關啦。
“有許多不合理的地方啊。”
“哦,是嗎?”
我翻看手稿,尋找不合理之處。
“首先,為甚麼要說爺爺吃剩飯呀?”他抿著嘴嘟嚷。
原來爺爺在介意這個啊。我強忍著不笑出聲來,“戲劇效果罷了。”
事實是,那天我跟爸爸在快餐店吃飯時,看到三名中學女生分別吃剩半份餐點,對自小奉行“絕不浪費”家規的我來說,實在很礙眼。當時我心想,如果有一個老伯專門在快餐廳吃別人的剩飯,大概也能解決溫飽吧。那樣的畫面逐漸在腦海中成形,促使我寫這篇小說時安排了這一幕。
“如果只顧吃剩飯而不緊跟著兒子,跟他失散怎麼辦?”爺爺語帶責備,彷彿我真的會大意讓爸爸走失。但事實上,我跟爸爸上街,一定緊緊牽著他的手,就像我小時候每次外出爸爸媽媽一定拉著我的手,生怕我被別人抱走或貪玩衝出馬路。爸爸現在的手又乾又冷,但每次牽著他的手也讓我感覺安心。
“我也有考慮過這點,但是如果不這樣寫,我不知道如何安排他們坐下來聊天。”我狼狽地解釋,“所以我最後寫他忘記帶公事包,可能爺爺看到他的公事包才沒有追出去。”
“這更不合理,誰保證他會記得那個公事包,他可是腦退化患者啊。”
我清了清喉嚨,“讀者不會那麼講究啦。”
“好,不談這個,你寫父親給上司攆出來,既然他跟上司見過面,沒理由沒揭穿他患病一事。”
“嗯,我想安排一些伏筆嘛。”真頭痛,竟然連這些細節也找到碴。“我沒寫父親被攆走的過程,說不定上司只是叫他離開沒多說甚麼,所以他沒為意過來吧。”
爺爺斜睨我一眼,“這個伏筆安排得不好,但我喜歡後來那杯放糖太多的咖啡,寫得比較自然。”
我得意地點頭,從細節入手是爺爺教我寫小說的入門課。
“另外,人物之間的交流寫得不好,尤其是父親與老闆娘的對話十分牽強,看得出你故弄玄虛,失卻真實感。”
的確,我為了劇情而安排老闆娘的對話,因此有許多不自然的地方。
爺爺繼續說:“人物的對白不切合身份和個性,正常人哪會說出一家人齊齊整整這樣的話啊。”
這點我承認寫得有點刻意,我怯怯地說:“因為我想帶出那些訊息。”
“寫得太白就失去值得細味的地方了。”
我連連點頭,虛心受教。
“最重要的一點是,腦退化患者的思緒不可能這麼清晰吧?你開頭寫得他跟正常人一樣啊。”
這點我也有考慮過,但為了嘗試設下敘述性詭計,也就不得不這樣寫。
我知道爺爺不會接受這個解釋,只好打感情牌,“就算我們天天照顧爸爸,也不知道他在想甚麼啊,事實上,可能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吧。”我說著不無感慨,“反正沒有人知道他在想甚麼,我希望將爸爸寫得人性化一點。”
爺爺聽罷嘆一口氣。
“爺爺,這段日子辛苦你照顧爸爸啦。”
“傻瓜,他是我的兒子啊。況且你除了上班,其餘時間也在照顧他。”
“他是我的爸爸嘛。”
我和爺爺相視而笑。
我還記得小時候爸爸每天陪我玩個不亦樂乎的日子,騎膊馬、踩單車、出海暢泳,他每天一下班就陪我玩陪我做功課,教曉我許多道理。童年的快樂是不能磨滅的悸動,將來就算我患上腦退化症,最後的記憶也必然是跟爸媽一起度過的快樂回憶。
爺爺笑著說:“雖然這篇小說還很稚嫩,但我看得很感動。”
我喜出望外。縱使小說有虛構的部份,但爺爺如何竭盡心力照顧患上腦退化症的爸爸卻是事實。
這篇小說專為爸爸而寫,也同時向爺爺致敬。
“如果拿給爸爸看,你猜他會看得懂嗎?”
“他一定會大受感動。”
“即使他已經記不起我們?”
“他沒有忘記我們啊,他只是一直記著我們以前的模樣。”
爺爺回應了我一直以來的疑慮,這篇小說我寫得太一廂情願。
一廂情願地認為爸爸沒有忘記我們。
一廂情願地希望他還有清晰的思想。
最近爸爸的病情惡化得比預期快,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我們一直暗中祈求那一天不會到來,至少不要那麼快到來。
我好怕他有一天突然完全記不起我們。
他忘記我們固然難過,被遺忘的我們同樣痛苦。
所以我得趁著他還記得我們時,迅速完成這篇小說,讓他知道我們有多愛他。
爸爸的睡房傳來唏唏嗦嗦的聲音,他該睡醒了。我捧著手稿進去,大聲叫了一聲爸爸。
4
生命的長短並不影響其價值。
人生的意義並非靠記憶來承載。
眼淚在我讀到最後一行文字時流下來,剛好滴在抖顫的右手上。
我將手稿珍而重之放進公事包,公事包旁邊放著熨得貼服的襯衣。
我盯了一眼蒼白乾枯的手,這雙手真實記錄了我所經歷的一切,很豐盛的一生,雖然我不太記得。
我不知道我錯失了甚麼,但我感受到自己一直被愛包圍。這樣很好,我沒有被世界遺棄,反倒是我的記憶放棄跟這世界接軌。
我活著。我存在。我呼吸。我看見。
我吃飯,我睡覺,我吃飯,我睡覺。
我迷糊,我清醒。我迷糊。我迷糊。
我記得。我忘記。我忘記。我甚麼也記不起。
到了那一天,當我連自己也忘掉的時候,一切也不重要了。
我不會再問我是誰,因為根本沒有“我”的存在。
沒有我,也沒有記憶。
沒有記憶,也沒有遺忘。
沒有遺忘,也沒有迷失。
只有這一刻。
我活著的一刻。
眼眶被愛所滋潤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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