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的距離
這裏還有一個距離問題。
就在麻木與未麻木之間。
司徒信放下今天的報紙,頭條新聞是:“新橋光復街一大廈門口遭烈焰封閉 疑縱火一死廿傷”。這是他昨天採訪的新聞。那名女死者更是他兩個星期前採訪過的。當時他正在撰寫一個關於弱智與精神病的專輯。
他隱隱感到一股冤氣結聚在報紙之上,而這絕不是單單屬於一名死者的。對於這種冤氣的形成,他並非茫無頭緒。他是一名新聞工作者。他可以從社會角度正視事件的起因,可以為女死者寫一篇大控訴,也可以乘機猛烈抨擊政府的管治能力。可是,他已經有點麻木了。他害怕他終有一天會對所有新聞事件無知無覺。
假如他真的對所有新聞事件麻木,事情倒好辦。可是如今他既失去了當初矢志作人民喉舌的熱情,又未至於無動於衷。於是,事情便變得複雜起來。他甚至質疑自己是否適宜繼續當一名新聞工作者。
然後,他又想起蘇昕。
蘇昕曾經不只一次質疑新聞工作者的功能。他從未遇過一個像蘇昕那樣喜歡跟他抬槓的實習生。
蘇昕確實擁有一種與別不同的特質,否則他不會在她完成實習半年後仍然經常想起她。
最後一次跟蘇昕見面,他問她有沒有興趣於畢業後當新聞工作者,蘇昕毫不考慮便答說她絕對不會從事新聞業。她還毫不客氣的說自己不喜歡他們這種工作模式。當時司徒信驚訝於她的坦率,也不追問究竟,只替她未能學以致用感到可惜。蘇昕倒完全不覺得可惜,她從來沒有想過學以致用。她到大學唸傳播,並不是有意從事新聞業。事實上,她只是想知道傳媒處理新聞事件的方式。她討厭這種方式。
司徒信不能理解蘇昕因為討厭新聞所以決心研究新聞那套理論。他是因為熱愛新聞工作才跑去讀新聞,繼而當記者。
司徒信是新聞狂,曾經認為新聞業是服務於人類的一種崇高偉大的事業,甚至曾經天真的認為新聞有改變現實、造福社會的能力。蘇昕則不相信新聞的功能與價值。司徒信未能說服蘇昕相信新聞可以反映事實。相反,他被她的質疑弄糊塗了。他們爭論時,蘇昕忿然問他傳媒能花多少時間去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司徒信當然知道新聞是分秒必爭的工作,根本不容他們鉅細無遺的採訪和報導。
司徒信不能不承認,理想和現實之間永遠都有一段距離。
司徒信開始對蘇昕產生好感始於一次討論。那一次,一班記者聚在一起談論印象最深刻的澳門新聞。
小鳳搶著說最轟動本澳的新聞非八仙飯店事件莫屬。司徒信搶白說她跟其中一名死者是同級同學才會記得那麼清楚。
阿飛指了指包著紗布的手臂。數夜前他在採訪一宗燒車案時被歹徒預先準備好的炸彈所傷。他聳聳肩表示他當了這麼多年記者,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新聞人物。
阿樂說他至今採訪過最難忘的新聞事件,是一對夫婦在兒女被火燒死後雙雙自縊身亡。兩宗新聞都是他採訪的。他語帶遺憾的說,就像連續劇的劇情一樣,可是卻活生生的發生在他眼前。他說完後大家都沉默起來,感到難過。當日此事確實造成一定的輿論壓力,可是人們都是善忘的,除了牽涉於新聞事件的人物外,誰會永遠記著過氣的舊聞。
輪到司徒信時,他從記事本中取出一篇泛黃的剪報給大家傳閱。剪報記載的是一個婦人因為丈夫有外遇,發瘋脅持女兒跟丈夫對峙,結果斬死丈夫後跳樓自殺。這是司徒信採訪的第一宗大新聞。他一直保存著其剪報。
當蘇昕接過剪報後,看也不看便傳回給司徒信。那一刻,他有一種被傷害的感覺。基於自衛的本能,他傲然的望向蘇昕,發現她正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看著她閃爍不定的眼神,司徒信突然覺得她不但不討厭,還有點動人呢。
蘇昕淡然的說除了此事外,她至今還記得許多年前,新馬路發生一宗火警,一個男人被困火場走到窗外等待救援,他挽著燙熱的窗框支持了個多小時,然後在眾目睽睽下墮樓身亡。
司徒信記起當時他也在現場進行採訪,他還拍下那個男人墮樓的連環照片。事後他不安了好幾天,那人墮樓的畫面縈繞了他許多天。
“那人是在傳媒的鏡頭下死亡的。”蘇昕說著,嘴唇都白了。“多麼可怕。”
蘇昕煞白的嘴唇竟然開始令司徒信對她產生的好感。
蘇昕完成實習時,司徒信對她的好感還只屬於初步階段。但是不知何故,這半年來,他卻常常想起她。想著想著,司徒信已經把車駛到路環一間餐廳,最近他被派兼顧飲食版。他得為這間餐廳寫一篇專訪。對於這份差使,司徒信只有一個意見:大材小用。他自覺應該去採訪其他更重要的新聞才對。幸好,他同時明白到甚麼是現實。
當司徒信發現蘇昕獨個兒坐在餐廳時,他驚喜得打從心底笑出來。
他走到蘇昕身旁,看了看落地玻璃窗外的黑沙海灘,那是蘇昕出神地凝視著的地方。那一刻,澳門在他眼中呈現著前所未有的美態,而蘇昕更是美得目眩。
他突然明白到他為甚麼會被派兼顧飲食版,他為甚麼會到這兒採訪,他為甚麼會經常想起蘇昕。所有問題都只有一個答案,而答案就在他眼前。
他注定要在這一刻愛上蘇昕。
他在蘇昕前面的座位坐下來,含笑望著她。蘇昕被他嚇一跳,然後跟他說起客套話來。當司徒信望向蘇昕雙眼時,他竟然慌亂了手腳。他問她是否記得他說過他對感情事一向認真,自覺唐突,匆忙補充說他對工作更加認真。
“我不是一個善忘的人。”蘇昕答,若有所思似的。
然後司徒信不知道說甚麼才好。此時,他隱隱聽到一把大吵大鬧的聲音,接著是一連串玻璃被擊碎的聲音。
他站起來,皺皺眉頭,經過多年的訓練,他知道新聞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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