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地
我這篇 2003 年中寫的東西不見了
幸好當時有好心人轉載
讓我得以尋回失落的文章
父親已經於2004年9月過世
一切煙消雲散,這段過往,還是需要以茲紀錄,尋找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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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DWAY upon the journey of our life,
I found myself within a forest dark,
for the straightforward pathway had been lost.
人生的中途,
我發覺自己身處黑暗森林,
前進的途徑已然失迷。
這是但丁《神曲.煉獄篇》雋詠的開場,我無力追隨但丁一路走向天堂,只能在自我的旅途中流轉。在整段道路上,我一直處於黑暗深林,無法自行尋找出途,只能憑著貴人給的幸運的光僥倖行進。
如今將近人生中途,我想當自己的光,因此我得開眼,迎面照亮這片黑暗森林,洗禮它的規模。
然而,這片森林太廣闊了,我只能先以浮光掠影的方式瞥過。
我看到了它的源頭。
這片森林的滋長,正是得力於我的父親。
我有很多父親年輕時的照片,拿給誰看都會說:「你爸好帥!好ㄆㄚ!」。
但現在的他,離這兩個字很遠。
他還活著,但不算是真的活著。
我對他有感情嗎?我對他有遺憾嗎?我沒有答案,也懶得追究。
人可以跳脫自身,清楚檢視自己的外在現況;但似乎無法深入內心,好好勘查裡頭潛藏的情感與思想。
第一次因為對父親二字有感覺而哭泣是高一?高二?或高三某個父親節的晚上。一個人在台北租來房子的客廳中,看著關於父親節的報導。忽然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麼的,眼淚不停滑落。喊停,沒有力氣;繼續,並不願意為父親二字而哭。
這場矛盾沒有進行太久就被冷靜的情緒取代。然而那是生平第一次對這早已習以為常而麻木的狀況掉淚。原因究竟是可憐還是遺憾還是失落,至今無解。
直到兩年前返鄉,母親告訴我:父親其實有可能在我四歲那年就真的死去。
那天,看著白先勇評論隱地的文章,談隱地對父母的怨懟,要經過四十餘年的瞭解、理解與諒解,才終於能得到和解;能把那段年少往事悠悠談來,化成感人的文字。
四十餘年,人的一生大概只有兩次四十餘年。第一次是蓬勃青春的黃金時光,第二次是等待收成的靜謐黃昏。
黃金時光活在怨懟不滿中,靜謐黃昏則深陷在對第一次任命運擺佈的後悔。這樣的人生,太過令人怵然心驚。
父親是個紈褲子弟,有錢人家的長男。功課好,不務正業,相交滿天下。是英俊聰明、口才好又長袖善舞的那一型。
那天正進行當年沒有車輛的南部最賺錢的營生--計程車掮客。那輛車很貪心的載了五六名以上的乘客,他不知為何的也上車了。或許他們不是在做生意,而是相偕去遊玩吧?幾十年來我從沒問過詳情。他當時很勉強的擠在車門邊,然後車子撞上了一顆大樹,車門邊的他是車上唯一遭到車禍衝擊的傷者;滿天下的相交皆棄他而去,他垂危的躺著,直至救護車到來。
在醫院中,醫生宣告他不治。稍後醫生想說把屍體稍微修補一下,別讓他死得如此慘然吧。於是,開始修補他的臉。然後,他的心臟開始跳動了。那瞬間的跳動,是他,是我母親,是我們全家人一個不同的開始。
或許醫生的天職是救人,或許西醫果真是治你不死但卻不管你快不快樂的學問。把人救回來後讓這個人以及他的家人遭受一生這個病體的折磨,不知是功德一件或是罪孽或是醫師一廂情願的自我成就。
白先勇說隱地終於把他對父親的感情寫出來,是一道必要的療傷手術。這倒和我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不謀而合。
一開始你不認為這些事實對你有任何深刻影響,也不想探究。得等到你慢慢的寫,慢慢的挖掘自己,你才會知道,會挖到,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深埋部分。
當年,在鼻骨碎裂無法呼吸而靠著呼吸器維生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及神奇醫學的幫助下,他出院了。多年後當社會福利開辦時,他領了一張殘障手冊,是重度智障。
更多年後,我聽到這段死而復活的往事,平靜無波的心思無端被攪亂,在回台北的車上狹小空間裡,思緒紛亂得彷彿要炸開來一般。
他能走路能思想能說話,但是走路一跛一跛,思想怪異幼稚,發音結巴不清。
他很愛面子,從前連去巷子口買個東西都要梳理得光鮮亮麗,這一點人格特質倒是沒什麼改變。為了不讓人看出他的殘缺,他盡量不外出,或外出時盡量徒勞無功的裝得正常。
很小的時候他常常帶我們出去買零食吃,我們的感情似乎還不錯。但不知道接下來是我變得叛逆了,或是他腦中的血塊讓他的智障惡化了,從我有印象開始,我發現自己常跟他打架。他拉扯我的頭髮,打我的耳光,我則亂踢他一通。
打架原因?忘了。
或許是為了他因為要節省電源,在我們晚上看電視時偷偷關電燈;或是是因為他在我們燒開水洗澡時,為了省瓦斯偷偷把瓦斯關掉。
又或許,我跟他打架的原因是來自某種不滿。(:)不滿每學期開學時,我只能在母親房門外來回踱步一兩個鐘頭,思考如何開口要錢繳學費;而他卻只是好吃懶作,坐在客廳傻笑,甚至偷母親的錢。
或是因為他總是不讓母親出門,當母親外出回來時總是對她又打又罵,因自卑而大聲吼著:「你是去討客兄!」。
或是因為只敢對母親大小聲,只敢對母親作威作福的他,當母親因為生意關係被流氓毆打時,卻吭都不吭一聲的躲起來當卒仔。
我想我不時含淚瞪他的眼神中,所噴射出來的是一股龐大怒火。會噴火的酷斯拉,不是電影中才有的。
在壓力最大的時候,我曾經想以哲學的方式想通這一切。我以為,要完成屬於我的療傷手續,我得先跟卡夫卡蛻變中的荒謬達成和解。但我花了很多力氣,還是讀不懂。
小時我母親經常奪門離家,而我所不知的殘忍爺爺與奶奶總是冷冷對我說:「妳媽媽出家了,不會回來了。」原來台語的出家,是指離家出走;但我總害怕的想說我媽媽去廟裡出家了,怎麼辦?
以我母親的賺錢能力與生意手腕,如果獨自一人去飛翔,現在想必是獨霸一方的財主,過著愜意優渥的老年生活。可惜她對三個小小孩以及一個殘廢的老公心軟,年方25、26,正當青春年華的她,終於不再出家。
母親從來未曾提過不在我記憶中的事,她是個豪爽健談的人;但在對兒女訴苦這方面,似乎十分扭捏保守。
只有在她三不五時與鄰居串門子時,我才會旁聽到:「我那時真的恨死我公公跟婆婆了...」。
或是這兩年會聽到外婆罵我那傻子父親:「我好好一個女兒嫁來你們家給你荼毒!」,算是道盡我母親一生的辛酸與無奈。
不知是從小學幾年級開始,我發誓這輩子不會開口喊爸爸二字。我不記得小學或國中作文時老師有沒有要求我們寫一篇我的父親(所以,天下的老師們,別再出這種有時很強人所難的作文題目了。),如果有的話,我肯定只能交白卷;或是寫出連篇粉飾太平的謊言。
當國中快畢業時,阿姨說高中別考南部的學校了,來台北半工半讀幫我吧。母親想到家裡惡化的關係,動輒演出全武行的父女,以及已經兩年沒有開口交談的一對姊妹,於是也答應了。
所以,我離開了一直以來被我視為全能超人般崇拜的母親,以及很不得永遠賦別的父親,來到了台北。
剛來時很思鄉,也躍躍欲試的要分擔母親的勞苦。民國75年的暑假,我數著牆上的日曆,期待快點到阿姨答應我的返鄉休假日。那一年的中秋節,我到萬大路的果菜批發市場,買了一盒在南部未曾吃過的奇異果,抓緊阿姨給我的3500元酬勞,一大早搭52路公車到中崙客運,抑制不住雀躍的心,千里迢迢返家後第一件事是得意的向母親呈上那筆錢。她笑著說:「這是這輩子第一次有人賺錢給我。」
或許那句話是個魔咒吧,我被它深深掌控:從此身上有多少現金就儘量送回家。直到人事遷異,直到某些啟發,直到發現母親在金錢上尋求的安慰,已經有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
婚姻不幸的七巧以金子打造的鎖劈殺自己,劈殺子女的幸福。臨老時她的子女都恨她。她孤獨躺在椅上將手中玉鐲慢慢由手腕拉到胳肢窩,望著年輕時珠圓玉潤,但此時已然枯瘦的手臂,淚掛在眼角也懶得擦了,任憑風乾。
這令人驚惶的一幕,數年間我在某些母親令人驚心動魄的反應中得到對照。從此,我的態度轉成“盡力但不犧牲”。
蛻變的男主角變成毒蟲後,一心只想出去工作上班,繼續背負他的家庭負擔,讓父母安心的哀怨,,讓妹妹可以去上音樂學校。
記得很久前看過本小說:從鄉下到台北的男主角過了幾年後仍一事無成,不敢回家。有同鄉勸他好歹回家探親一番,他只苦笑:「我無法賺錢回家,與廢人無異,人回家幹啥?」
中國人奉行的養兒防老傳統,正是某種程度的責任荒謬。
直至今年回外婆家鄉下,外婆與一干老人家聚會磕牙,看到我吊兒郎當的走過,不知是誰開口便是大聲問我:「XX,現在一個月給你媽多少錢?」。
心裡是想:「干你屁事」,不過一向對長輩嘻皮笑臉的我,當然還是客氣的說「給差不多的錢。」
我想那蛻變中的荒謬,便在於男主角與男主角的家人抹滅了“個體”的存在與價值,只著重傳統上或必然上的某些犧牲。男主角殷殷追求自己扛下的責任,而家人無法正視這個怪物其實本質上是自己的親人,在他失去盡責任的能力後,視如可怕的陌路怪物。
這種傳統扼殺了個體的自我,與追求自我發展的可能。
來到台北,過了思鄉期後,有一度我的潛意識讓我能不回家就盡量不回去。連續幾年的時間是一年返鄉一次,即使每個月還是多多少少有匯些家鄉長輩殷殷期盼的錢。
七年前,為了不讓父母繼續住在那會漏水,因颱風坍了一個洞,又破又舊又髒的五十年老房子,說動母親把舊房子拆掉重建。我童年的一切就在那一年隨之丟棄。
但真正該丟棄的,似乎都還留著。
當我回家得頻繁了,我發覺父母已經垂垂老矣。
我對父親所有的怒意、不諒解,看著蒼老痀僂的他,只剩下可憐。
有一次,我母親盯著我的臉,忽地對我說:「你也開始老了。」。
是的,我們都老了。該丟棄的,不該讓它留著了。
歲月會在人的身上留下很多刻痕,進行許多調適。心情來時,你會抓住歲月中喜愛的過往,讓它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只是有些幼時未曾滿足過的失落,也在不經意中一直被你緊緊保留。
五年前母親車禍住院,我聽說父親身上也多了很多待救治的毛病,於是一併幫兩個人辦了住院手續。然而他的暴力傾向與大嗓門,加上身為子女的我們無法兩邊跑的照料,只好讓他出院,把他送到外婆家讓外婆幫忙照看,也等於是讓他“自生自滅”。畢竟,母親才是這個家的一切。
因為庸醫誤診的某些關係,母親後來竟然在醫院住了將近一年。
雖然以母親的手腕,因此東請西請的賺了不少理賠,還順便當起保險掮客,有了她從不願讓我們知道的可觀收入;但聽說就是因為那陣子的疏於照料,父親身上某個傷口裂開、惡化。原本還能行走、騎腳踏車,卻因為不斷摔車,開始只能藉助柺杖,傷口也一直沒癒合,最後則是必須靠輪椅行動。
這人力所不能及的部分,就是命吧。
去年11月,他在家中摔倒。那個傷口在家裡流了一大攤血,差點被驚嚇過度的母親把他送到嘉義長庚醫院急救。那天是禮拜三,我工作最忙,最走不開的一天。晚上12點多,我在辦公室發呆,思忖著我災難般的父親。
他隨後在長庚醫院多進多出,醫生挖了他大腿的肉來補傷口,然後總在傷口尚未完全癒合時,就在我母親抗議下,認定可居家照顧的讓他出院。但那或許也實在是他在醫院中鬧得太過份,我母親只要有一秒鐘不見人影,他便要不停大聲吼叫,沒有兩秒就要上廁所,無止盡的折磨人。
出院後也總是在隔天,他就因為不安份的到處行動摔傷臀部傷口,又流下一大攤血,又進院急救。
在那段進出期間,斷層掃描看出他腦中有個血塊,應該是在當年車禍後就留下的,可以解釋他經年精神失常的部分原因。加上他腦部積滿了水,完全沒有排水能力,這才解開了他動輒認為自己要上廁所之迷。
於是很順便的,他的腦袋也在那段時間進行了手術:身上裝了條導管引腦中積水流出。
若是當年車禍時,就能把那些血塊清乾淨,或是科技就已經發達到這一點,或許他的人生會改寫,或許我們的人生也會改寫。
不過人生的生死禍福,果然是自有定數。失之毫釐,差之千里。進步,似乎只對未來有幫助;對現在,對過去,則形同白費。
幾進幾出後,醫生終於懂了,再也沒有開口說可以辦出院了;但那時已經是隔年的年關,也就是說三個多月過去了。母親因為長期進出醫院,我們恐怕她幾近崩潰,於是辦了出院。且為了讓母親輕鬆一陣,把父親在過年時期送到安養院去;到那時,他身上完整的部分所剩無幾。那是今年過年時的事。
當兩年前從母親口中聽說那段醫生讓他死而復活的往事,我第一反應是輕輕說了句:「真是雞婆。」。
新房子蓋好後,我有時返家會在二樓客廳的沙發上看到血跡。那是他趁著我們不在家的時候,勉力爬上樓想看看二樓的樣子,想坐坐這輩子沒享受過的沙發。
我只記得小時候跟他來過台北一次參加舅舅或表哥的婚禮,除此之外,他應該再沒見過北港小鎮之外的世面。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搭過電梯,知不知道電腦長什麼樣子,畢竟這些都是他車禍後才有的新玩意。
我母親在他車禍後曾經幫他算過命,算命說他:這輩子有數不完的錢。
我母親告訴我們算命不準,我笑說:「很準啊,他多年來每天躲在房間算他塑膠袋裡那一疊硬幣紙鈔,還不算是一輩子算不完的錢嗎?」。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遺憾,或他是否有能力遺憾;或他是否知道,什麼叫遺憾。
但有一年換殘障手冊時,母親要他去照相館拍大頭照,拍了好久照片總是還沒好,後來才知道被他藏起來了。他說用原來的照片就好了,原來的照片是他車禍前所照,英俊清朗,可惜在那個高溼度的舊家,一張張都被黴菌給爬上而糊掉了。
新的照片是現在的他,一個無法控制顏面表情又憔悴的老人。
而我手上僅存的某些他年輕時的照片,在在告訴我,他年輕時的確風光。
那場車禍於他的人生,就如同爬上他年輕照片的侵蝕黴菌,讓他在這個世上的存在越來越模糊、不堪。
我仍然不確定自己是否為自己感到遺憾,畢竟在我懂事前就已經輕巧的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我能肯定,我不斷的為他感到好多遺憾。為他的那場車禍遺憾、為他的死而復活遺憾、為他的餘生遺憾、為他的女兒不能只看著他年輕時帥氣的照片緬懷他而遺憾、為他的子女們此生無法愛他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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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黑咖啡
在命運的安排上文火小煮
把心結
慢慢收乾
讓芬芳
濃郁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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