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 ABC 影集「Grey's Anatomy」有一集的故事很震撼,急診室裡送來了公共事故裡的受害者。大爆炸時一根鋼條將兩個人當胸串在了一塊。因為正好塞堵住創口,所以兩個人都活著,連血都流得不多。
戲是這樣演,我不知道可不可能是事實。總之,照劇情描寫,這兩個人不但活著,還神智很清楚,除了無法動;兩個人胸貼胸被定死在一塊,好像沒別的問題,似乎也不感覺痛楚。
就這樣面對面被「黏」在一起,兩個陌生人。一個是年老的黑人男子,一個是年輕的白人女孩。如果不是這個事故,兩個人的生命可能永遠沒有交集,或許在街頭擦身而過,也不會對望一眼。
兩個陌生人,彼此都只是雙方視網膜上快速掠過的模糊影象,不需要知道那是誰,不需要關心那是誰,不需要讓他在我們的思考記憶念頭中佔據位置。所謂的芸芸眾生,這芸芸兩字真貼切,使我想像是一大片,模糊的,沒有面目的團塊。成為「芸芸」之後,似乎連身為生物的意義都消逝了。只是廣大的灰塵,無數的,無法計量的小點,或像納粹當年說那些猶太受害者:「不過是數字而已。」
但是當然不是數字。
故事裡,老黑人是個退休工人,剛開始享受他的晚年生活。而這年輕的白人女孩,一週後要結婚,正在幸福人生的起步。
但是他們之間必須死一個。
要救他們,必須把鋼條抽出來,但是,由於角度問題,抽出鋼條的時候,顧及一方,就勢必要重創另一方。醫院後來是以傷勢的輕重來判斷誰該生誰該死。
他們選擇讓傷勢較重的白人女孩死去。
因為無可選擇,白人女孩不得不面對現實。她接受了她必須死,但是面對死亡,她有懼怕,也有不捨。在她大哭的時候,老黑人摟住她。安慰她。某方面,他的生命是她給的了。再也沒有比這更具體的交換了。她的死交換了他的活。我們的「得到」,通常都是以某個「失去」為代價的。有時在我們自己身上,有時在別人。
但是我這裡要說的並不是失去或獲得,我要說的是親密關係。
我們時常把「親密」兩個字用在男女之間,超乎一切關係。唯一的理由,我認為是因為性。一家人生活了數十年,有時候並不親密,但是露水姻緣,或者一夜情,跟某個身體有過肌膚相貼的情形,我們便會覺得與他很親密。當然這親密會不會在時日中逐漸消減,是另一回事,不過在當時,透過相交,產生出的親密之感是會令人感動的。因此,我有時候無法認為性只是性,那些追逐性的男人女人,或有可能,在心底最深處,渴望的並不是歡愉,而只是親密感,覺得彼此相融的親密感。
「親密」也跟赤裸有關。赤裸是曝現沒有虛飾的自己。有時候,僅僅和另一個人脫光了躺在一起,就可以聽到一些他在穿著衣服時不會告訴你的事情。難怪電影上那些女間諜都必須跟對手裸裎相見,否則沒法收集情報。
在過去,赤裸容易達到坦誠或親密的效果,那因為赤裸非比尋常。但是性革命之後,現代人越露越多。敢說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時期,人類對裸體這樣「習慣」。對現代人,脫衣服比解除心防容易,赤裸肉體比赤裸內心容易。
親密的「密」,也是秘密的「密」,因為那掩蓋的,不為人知的某些事,這個人跟我分享,因此我們覺得親密。在最表相的階段,當然是因為窺視了那個人的肉體。但是,在心與心裸裎相見的時候,那個親密尤其是非比尋常的。
而沒有比死亡的時候,人的心更為赤裸。
在那個時候,誰最靠近我們,誰就是最親密的人。而那通常是陌生人。
事實上,我們多數人死的時候,都和陌生人在一起。
我有個朋友做特別護士,專門照顧臨終病患。他的病人裡有非常顯赫的,非常有錢的,但是,臨終的時候,他們最後看到的臉孔,是我朋友的,最後聽見的聲音,是我朋友撫慰他大去時唸誦的佛號。
他是專業護士,但是,於這些他照顧的人,他是陌生人。
這都還和親人之間感情是否密切無關。我父親和我弟弟都是心臟病發作猝死。父親送醫後三天身亡,弟弟時間更短,半天。上午十點送醫,下午兩點過世。
弟弟因為是台商,晨泳時發病,被救生員送醫,之後通知他公司裡的職員。他公司裡的職員再通知台灣的我們。
我們家兄弟姊妹感情算親密的,但是我弟弟離去時,沒有親人在他身旁。
父親是另一種狀況,他住院後,母親寸步不離在病房守著他,唯一離開的那十分鐘裡,父親斷氣了。他獨自躺在病房裡死亡,沒有人陪伴。
死亡從來都是無法準備的。因此,許多時候,在我們最脆弱,最無防,最懼怕與不安的時候,其實,身邊多半只有陌生人。
而奇妙的是,這種時候,陌生人往往比親人更加溫暖。
人生的某些經驗,在還原成單純本質時,便成為象徵,因此,與自己相關的死亡,會牽涉許多別的,情感因素,現實因素,甚至經濟,環境,現在,過去未來。而陌生人的死亡,便簡單的只是死亡。是人類終結的本相,是回歸空無,由他人示現,但是在轉述我們自己的命運。
陌生人因為站在距離外,有時看事情更為純淨吧。
事實上,很多人的關鍵時刻,遇到的都是陌生人。可能因為陌生人沒有包袱,不會想太多,因此容易付出。也可能因為陌生人不知情,他們的「干涉」比較純粹,當事人容易接受。
我在為某電視台寫戲時,採訪過一個對象。他說他生意失敗,妻離子散,準備燒碳自殺。跑去賓館入住時,看到路邊有個小孩在哭,他送小孩去警察局,因為聯絡不上孩子的家長,於是陪這孩子待在警局,直到孩子的父母親找來。
他後來回家了。重新開始人生。
在警局的那兩小時是如何改變了他,這是個口拙的男人。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他只說:他就是忽然不想死了。
另一個例子發生在我朋友身上。她患重病。龐大的醫療費用拖垮了全家人。
她的病房在三樓,她成天看著窗口盤算要跳下去。沒付諸實行的原因是怕自己死不了。三樓太矮,如果沒摔死,怕帶給家人的負擔更大。
後來她終於下了決心要跳樓,正要跨過窗口,她的手機響了。那時候是半夜,怕吵到別人,她不得不回床位上去接。是一個久不聯絡的朋友打來的,告訴她自己撿了一頭流浪貓。問她該給貓吃什麼。我朋友養過貓,就教這個人。兩人通了半小時電話,後來講完了她也累了。就埋頭睡了。
她現在還活者,還在住院,但是活者。
我們生命中的天使多半是以陌生人的形貌出現的。那陪伴我們的,扭轉我們的,往往是陌生人。
所以,其實陌生人,並不那樣陌生。在廣大的世界中,某個時刻,某人會忽然與我們連結。帶來欣喜,或帶來災難。幫助我們,或傷害我們。
而相對的,我們也可能成為那個幫助者或傷害者。
我們其實並不知道我們的生命會和誰連結在一塊。
我們不會知道他人要在我們生命中扮演什麼角色,也不知道我們可能會成為他人生命中的什麼角色,會帶給他人哪一種創傷,幸福或是轉變。
唯一可以知道的,只是,那所謂的陌生人,其實未必陌生,在我們自己的關鍵時刻,他出現來扮演上帝的角色時,他就成為與我們的心最貼近的人,最親密的人。或許一剎那,或許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