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雨,潤潮冰涼的空氣,爬滿窗外街道,銀白街燈和雨水輝映成一片清冷。
雨聲和夜晚,或許正適合回憶的悄悄滋長、蔓延。窗內的我擁有一杯對抗冷寂的溫熱咖啡,置放窗台邊,霧氣開始模糊角落。凝視窗外,窗外卻跳映起一幕幕過去,有關我和雨和夜的往事……
那是夏天,那是一段在南部服役的日子,告別了安逸的家鄉,投向南部毒辣太陽的懷抱,每每掛在床頭的迷彩服下,總堆積了一灘水漬,那是一灘汗水和操練後的結晶。或許,超過三十度的高溫和潮濕,是我對服役的第一印象,也是之後恆久的印象。酷熱的南部除了有「高溫」這項特產外,也常有突如其來的驟雨,在午後,在夜裡。綠豆般大小的雨點,在南部已失去了輕輕灑落的詩意,取而代之的,是宛若被冰雹砸中的痛楚,因此,一支訓練有素的部隊,時常成為一支閃躲大雨的部隊。
在結訓前有一場連隊間的比賽,在諸多比賽當中,最受重視的當然要屬刺槍術比賽,而賽前的練習,也如火如荼的進行著。在賽前的某一晚夜間練習,當我們整齊畫一的將刺刀刺向假想敵人的心臟時,雨水卻開始無情灑落,沙沙的雨聲,和雜著不時響起的雷聲,吆喝的吶喊廝殺聲,雨水、汗水同時滑落,老舊步槍挑起青春正盛的無窮精力,部隊忘了躲雨,只為了同一目標奮進,漆黑之中,唯一閃爍的,是刺刀鋒刃所反射的微弱光芒,瞬間,凝滯,成為多年後我眺目窗外,最耀目的一段回憶。雖然,當年的那場比賽,在努力練習下,仍未拿到名次……
窗外的雨,尚未止歇,但卻已轉為絲絲細雨,綿綿密密,宛如靈幻的白紗布幕飄逸,灑滿了整片玻璃上,折射起光線,於是記憶開始跳動,窗外景象,再次翻動另一幕。
狹長巷道內,塞滿了冬雨,燃燒的煙草蒸發夜雨,沙沙作響,彷彿一場私密的對話,嘗試著,為漫漫長夜作註解,地上堆滿煙蒂,成為符號。我在巷子旁,目送車輛的來往,迎接不時濺起的水花。車頭燈炫目光芒,早消抹了時間的流逝感,唯一記得的,是我正在等待,等待一個背影與腳步聲。那熟識的女孩,那總有爽朗笑聲的女孩,是我青春的印記,也是漫長雨夜中我唯一可能的溫暖。
巷道內總顯得幽黑,我等待的那個窗口,也依然未曾亮起,軍中結訓後,連夜趕回,等待了一夜,或許依然遲了些。女孩曾說要移民加拿大,遙遠的異鄉,卻沒有告訴我日期,她貫徹著她獨有的神秘浪漫。夜深沈,寂然無聲,連細雨也不敢打擾我不斷揣測的思緒,我單調重複的腳步聲持續徘徊,一陣一陣,成為水窪中的波濤,試圖粉碎掉,這凝結的無聲孤寂。但也因為徘徊、流連女孩的家門外,我瞥見空盪盪的信箱後,竟夾著一封信,一封僅露出一小角的信箋。信箱在屋簷內,這封信也因此只濕透了一角,而信封上的收信者姓名,竟是我。女孩娟秀的筆跡早被我認出,我卻無力拆封,我想是我太過年輕了,不敢面對答案,只能任由細雨打著,手背上的細紋成為一道道溝渠,流向指尖末端,一絲一絲地滲入信裡,模糊了精心書寫的細緻筆跡,也消化了女孩封藏在信裡,那些想對我說的,最後的話,而答案也從此消失,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孩……
窗外仍是一片雨幕,咖啡喝完,只好再煮一壺。儘管已屆黎明,光線仍沈重得無法灑散,推窗望外,空氣被冷冽的洗刷著,深深竄入肺部的深處。街上開始有了行人,三三兩兩點綴起空曠街道。行人,總有方向,總有目的地,細雨飄動的方向彷彿也因此逐漸改變,窗外的景象也開始翻動,翻開到那一段旅行……
同樣是一個帶雨的清晨,火車站裡沒有熟悉的吵雜與擁擠,減少一半以上的人群,卻糝入了幾分的狼狽。母親帶著哭鬧的嬰兒,又拖了一大箱行李;幾個女高中生帶著睡意,身上的制服印著幾塊明顯的水漬,卻依然拿著背誦卡片,努力進行著無人聽得懂的唸唸有詞;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提著鼓漲的公事包及一支突兀的小碎花雨傘,目光渙散的看著前方;於是,我在這樣的起點下,開始我的旅程。
旅行的開始與結束,是窗景的連結與重疊,灑落的雨和車聲震動有異常神秘的吻合。半畝方塘一鑑開,上億的漣漪進行竊竊私語,雖僅只有一瞬的緣分,卻向我訴盡前世與穹蒼;路過的小站,陳舊得很有感覺,幾盞昏暗的燈光,孵化重逢、離別的故事,我,還沒離站,卻已經開始習慣想念;隧道綿長且漆黑,隔絕起窗外的雨,照明用的燈火,黃得凝滯,黃得哀傷,滿窗盡透輝黃,卻沒有足夠的溫度,蒸散凝結窗玻璃的水珠,倒映出一室旅客的不安,不安無法持續太久,隧道外的灰白光線早已透窗灑散。
山上的空氣有些稀薄,而旅行已到達了終點,民宿的木板隔間因為久雨而有些潮潤,透出新春的木頭清香,伸手撫觸,粗糙的表面卻有溫暖,感受生命與死亡的角力競逐,死亡不是幻滅,而是重生的契機。窗戶被嵌在貼近天花板處,一小方的天空,一小方的灰白,雀鳥不受山雨影響,依然遨遊其中,框起了一小幅自在世界,引我凝視良久,世界因此而無限擴張。雨聲仍不止歇,使得聲音更顯得龐然而純粹,彷彿正洗滌什麼,直到紊亂思緒逐漸獲得平靜,才明白散落滿地的,是被淘洗後的紅塵掛念。陽台上蓄起了一灘薄薄積水,因為高山上的低溫,甚至浮起了幾許殘碎冰角,晃蕩閃避著,雨絲帶來的朵朵漣漪。抬頭望向天空中,細雨挾著天光,描繪出輕輕灑落,被天遺棄的軌跡,但這一切,似乎影響不了鷹隼在空中獨有的飛翔方式,摒住了呼吸,畫面頓時陳舊,成為精心揮灑的,一幅畫……
雨勢有了停歇的徵兆,雨雲也開始散去,停滯竟夜的時間開始流動,窗上爬佈了雨水蒸散後的點點斑駁,儘管如此,也阻止不了冬末的陽光,透窗灑入,為一室冰冷空氣升溫,也為一夜冗長的自我對話劃上了句號。等待,下一個雨季;等待,下一個漫漫長夜;也等待,下一段窗外景色,再能為我添上幾句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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