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一出生開始,我視野所及的世界都充斥著冥紙,因為那就是我爸爸生財的工具,也是我們全家賴以為生的工作。閩南人稱它為「金紙」,部分原因是因為它們的表面都貼上蓋過紅印的銀箔。
父親曾經說過,在爺爺死後沒有留下分文,兄弟們瓜分遺產時,父親唯一得到的是一只木頭碗櫥。於是父親去向別的師傅學習製作冥紙的技術,當了幾年辛苦的學徒。
學成後,父親再跟鄰居梁叔叔借了點錢,在位於山腳下的祖厝開家小小的金紙鋪。
祖厝是典型一條龍式的低矮房舍,總共擠滿三戶人家,我們和二叔共用一個廳堂,我家在右廂房,二叔全家住左廂房。
我的父親在廳堂外隔壁的矮房間架設切割冥紙的機械用具,二叔則利用房舍後面的空地做他的麵條。大家的生活條件都很不好,一切都很克難。
我的母親當時才十七歲,就在父親開的小店舖裡工作,媒婆從中搓合,他們就順理成章地結婚。
母親算是長媳,祖母對她的要求自然比較嚴格,不僅要煮全家人的三餐,洗全家人的衣物,就算坐月子期間也不得閒。
這樣的生活母親剛開始並沒有抱怨,因為母親自幼喪父,與哥哥相依為命,早已習慣困苦的環境。
只是後來二叔娶了媳婦之後,祖母對待兩家的態度迥然不同;對二媳婦是百般順從,對大媳婦卻更加挑剔。
母親以為自己犯了什麼錯,事後多年她才搞懂祖母的個性是個典型欺善怕惡的傳統婦人,二嬸脾氣暴戾乖張,祖母非常怕她。每次受氣之後就把累積的不快通通發洩在我母親身上。
生了一女三男後,家庭經濟負擔頓時壓得我父親喘不過氣,他很自然地不希望把這第五個孩子──也就是我生下來。
我的母親很堅持,雙方為此事發生嚴重的口角,我的母親在諸多傷心的理由之下,悄悄離家出走,用自己口袋裡僅剩的一點錢,坐著北上的火車到新竹,然後挺著大肚子很艱辛地走一段山路去投靠她唯一的哥哥。
母親心裡私下決定想要離婚,我的舅舅不允許,他也沒有意願接納我的母親,因為當時舅舅的老婆──也就是我的舅媽剛生完小孩,家裡也缺錢,於是在新竹住了一夜,舅舅就打電話給我的父親,吩咐他來將他的老婆載走。
當時父親還在氣頭上,老婆離家出走對傳統的大男人是一件非常沒有面子的事,所以父親在電話那頭咆哮:
「叫那個查某自己爬回來!」
母親走頭無路之下,只好硬著頭皮向舅舅借一點車錢,然後又挺著大肚子回到大甲。這時候我的父親與祖母都已經沒有好臉色給她看了,回到大甲好幾天,都沒有準備食物讓我母親吃,母親除了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會忍不住以淚洗面之外,多半的時間她就跟工廠的其他女工一樣做我父親裁好的冥紙,然後洗全家的衣服,再偷偷向二叔討一些麵湯來喝。
她的個性很好強,絕不肯向父親低頭,她寧願忍受饑餓,也不會再向父親乞求任何食物。就這樣冷戰了好幾個月,終於到了臨盆的時候。從不斷持續的陣痛中,母親就有預感我快要出來了,她呼喚我的祖母,沒有任何回應,於是她拜託鄰居一個長輩用摩托車載她去產婆那邊等候生產。
一直折騰到午夜四點,我這個麻煩小子終於呱呱落地。
母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一整夜,隔天下午還是不見父親來接她,最後逼不得已,她只好向產婆借了點錢,坐計程車回到家裡。
到了家門口的橋頭,祖母剛好出現,把我接了過去,我母親詢問我父親的蹤影,祖母搖了搖頭說不清楚,至此,母親對父親那樣冷酷的個性已經充分明白,且不再心存任何幻想。
過了幾天,父親告訴我的母親,這孩子打算要送給別人,並且已經洽談好了。母親不甘勢弱地回我父親一句話:
「是我生的,我就一定要將他撫養長大,絕對不送給人養!」
父親說:
「我沒有多餘的米可以養這個孩子,不送給人養否則要如何養?這件事不管妳答不答應,反正都已經跟人家談好了,妳反對也沒用!」
就這樣,父親輕易地決定要把我送給不太認識的人家收養。對方是一個買賣鴿子的老闆,他和妻子多年來一直都沒有子嗣,因此當我父親跟他們提起時,養鴿的老闆金先生一口就答應了。
要送出去的前幾天,我的母親一直抱著我不停地向菩薩禱告,我則是因為肚子餓,哭個不停。身為嬰兒的我,怎麼會明白大人會如何安排我的命運。
也許是菩薩真的聽到了我母親的期盼,也或許我天生就註定是個該留在高家的孩子,要收養我的金太太,臨時覺得應該到鎮瀾宮請示媽祖的旨意,該不該收養這孩子?
結果聽說走到半路,不小心跌入很高的排水溝,死了。
這個交易自然沒有達成。
這個駭人聽聞的意外,讓我的父親打消把我送給別人的念頭。
父親不是個迷信的人,只是發生這樣的意外,在我生長的那個小鎮馬上傳開來,沒有人敢再收留我這個不吉祥的嬰兒。
然後又過了一個月,我的父親終於決定把我留下來,並請祖母幫我去報戶口,戶口名簿上我的生日足足少了一個多月就是這個緣故。
戶政機關的櫃台小姐問我的祖母這孩子的名字取什麼,祖母說不清楚,於是就讓她隨便寫個名字,所以一直到現在,我的名字還是全家族裡最特殊的,只有單名。
我的名字的來源,至今還是沒有家人記得是怎麼回事。
在我出生的過程發生這樣多的慘事,我的父親再也沒有想把孩子送給別人養的念頭,於是陸陸續續又生了一個妹妹、三個弟弟,兄弟姐妹加起來一共有九個。
這個記錄在大甲那個貧困的山腳下,似乎還沒有人可能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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