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車,找好座位坐定以後,一看到她佇立在號門前目送,他就懊悔了。
離她上班的時限還早,約莫有一個小時。其實可以等下一班車的,可以在等下一班車的時候,多依偎些的。但是他怕,依依不已會讓兩人更加難分難捨,到最後,就會讓彼此對對方的一切都無一能捨。他也不願意,讓離愁有更多時間在臨別前的相偎裏,將這些天的淡淡甜蜜,都發酵成濃濃酸澀。因此他可以等而他沒有等,當站務人員一喊,他就從她身旁走向車門,從克制壓抑的艱辛之中逃上班車。
怎知,他一看到她目送的眼神裏含著落寞,就懊悔了。強烈地、噬裂地、懊悔著。
有一說是人生時光再怎般甜美,也不過是浩瀚宇宙中的一丁點糖果屑。如果這算是真理,此時此刻,也已豁達不開他愛她的執迷,教誨不得他戀她的妄願。他明白自己的心是貪婪的,而她的慷慨,使它總是意圖豪取霸佔她所有的陪伴與契合。現在,他決定要立刻彌補這份懊悔,或說是,將它作為盲忠的令箭。
他猛按下車鈴,鈴聲噪鳴銳耳。班車司機疑惑又帶些慍惱地問,做什麼啊?剛上車又要下車?他厚起臉皮,一身率性妄為地答,是的。請開門--當然更合乎情理的作法是,胡謅一個個人的突發事件,再配上神色的惶急(其實是想回她身邊的迫切)......想必這樣做,他就能下車了。甚至這樣做,他就再也不用上車了。那每一輛用離別押解他的囚車。
然而為什麼?將輕吻貼在車窗的雙手,竟動也不能動呢?它們與下車鈴的按鈕之間,忽然凝結成一億個光年的遙遠,又像是化成數倍於地球磁場的南北兩極,要持續相斥直到地球毀滅。他不懂為什麼動不了手,但他使出全力要讓它們動......動啊,班車倒退出號門了...動啊,班車候發在車道上了...快動啊,煞車油壓噴響了,引擎隆隆急轉了...
動了!!
班車一溜煙駛出車站。
當他的視線與她的身影斷絕時,她仍然佇立在號門前目送著。最後一瞬間,她棉白長裙的裙擺靜靜地,定定地--一塊永難碎解的巨大磐石,碇落在他的腦海底、心湖裏。他癱坐著,怔望車窗外飛退的街景,有一種什麼都會與他錯過的感慨;覺得自己註定是個來來去去無處可以常憩的人,每處都只能暫歇;暫歇之後,都只能繼續跋涉,並揹負在每處所增加的沉重。
班車已駛上國道,疾速地奔馳。
他一邊按摩著雙手,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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