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沒有上班一段時間的我在路上碰見任何一個認識的朋友,他們第一時間幾乎都必然會問這樣一個公式化的問題:『你現在在哪裡工作?』很多時候,或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可以和久不見面的我聊些什麼,所以就索性直接把這個自以為萬無一失的標準社交問題搬出來。不過對於狀況特殊的我而言,這個問題其實相當敏感或具有危險性。而事實上,由於狀況特殊,所以也真的會有點難以啟齒。被不太相熟的人這樣一問,我往往就會突然尷尬起來,不知應該要如何回答才好。
或許我應該要聰明一點,先反問對方,你想聽幽默的還是嚴肅的答案呢?同時還得問問對方又有多少時間可以讓我逐一傾談訴說?然後再自行決定道出精簡或詳盡的版本。嗯,我退休了。或者說,基於各方面的因素和考量,我目前的狀況並不適合繼續上班工作了。但不工作的真正原因自然是錯綜複雜的,雖然我不介意去說,只是有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同時要說也並非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清楚。總之,我一定會有自己的苦衷和無奈的地方。當然,在某些情況下我也不見得願意一一說明箇中原因或解釋什麼,尤其如果對方並非真的那麼關心自己。但有時我會想,作為認識我的一個朋友,怎麼會那麼不識趣硬要一再走來詢問我這種既敏感又危險的問題呢?我顯而易見的肢體缺陷不是已經再清楚不過地交代說明了我在職場上必然會出現的劣勢嗎?既然這樣,如果我沒有意願主動去訴說什麼有關這方面的事情,或是當被問起時我有回避的意思表示時,為什麼還要一再苦苦追問呢?我想問者本身一般並無惡意,只是沒有想到這麼多罷了,而我自然亦不能隨便去責怪他們,只能在心裡納悶:『我在哪裡工作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真的非要知道不可嗎?除了這個就沒有別的可談了嗎?』
同時,也由於我往往無法輕易即時判斷出問者當時的真正意欲,不知道對方只是隨口問問還是真的在關心自己而想要了解。反正如果我那一刻剛巧心情好,我可能就會雲淡風輕一臉自信的說我沒有在上班了,正在享用一個自己給自己的不設期限的悠長假期。不過如果我那一刻剛巧心情欠佳或失意沮喪中,那麼我就無法輕易展露出自得其樂的神色了,臉上的風景有時甚至還會因為有所比較而呈現出某種無奈或自憐。然而,事實又不是他們想像中的那個樣子,一切都還要複雜得多。之所以會感到無奈,其實是因為自身缺陷,導致我有生之年都無緣站在同一條起跑線與別人公平競爭或追求自己的幸福,它是鐵一般的事實。更諷刺的是,自己人生中有的幸運大部分竟然都來自自身的不幸。這樣,眼睛偶爾就不得不用自己的淚水來取暖。堅強的時候可以自我感動,軟弱的時候就只能一再自憐。
我想我真正介懷的狀況其實是,別人在心裡看不起沒有工作投閒置散或消極墮落的自己,然後目光中還約隱約現的流露著對自己的輕視和質疑。我不期望別人都能明白我的遭遇和處境,也不需要別人同情或憐憫我有的無奈和悲哀,但至少不必殘忍的主動走來一再詢問或提醒吧?如果沒有具體或有建設性的意見,最好就不要隨便向客觀不幸的人提起現實問題。因為面對某些生命中的不幸,本來就沒有所謂辦法。世間所有真正不幸的人,大概也只能選擇去勇於接受自己殘酷的命運,然後再找一種合適的姿態去巧妙回應,並試著苦中作樂。當我們看見一個人在厄運下無助地爭扎徬徨的時候,我們不能不負責任的問他有什麼打算,因為這是極不仁慈和無情的。不但不能為受難者帶來任何好處,反而加重了他們的不安和焦慮。
接下來,我將試圖歸納出一些放棄上班生活或暫時不想主動再去找工作的原因。第一,先天缺陷令我要在正常途徑下取得一份工作變得非常渺茫。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並不是積極努力主動爭取就可以達成了的。撇開歧視和信任的問題不談,最常見的現象是:好的工作一般不會考慮自己,而會考慮自己的往往都不會是好的工作,也就是所謂食之無味棄之亦不可惜的那些。在熟人轉介下,即使會有機構願意接納自己,然而處身弱勢下,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競爭優勢或議價能力。就算真的有,顧主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將它忽視或扭曲掉。不能否認的是,商業行為或管理手段向來都是再現實和殘酷不過的,功利的社會還是會不斷針對你的弱勢來使用你、欺負你。這樣,在職場上每當遇上不公平的對待或變相欺負,就會心有不甘,會吃不消意難平,甚至會覺得委屈,於是需要反覆平衡心理。簡單來說,就是要求自己不要去跟別人比較。然而因為這方面的事,事實上往往就是會自然而然地牽涉到『公平與否』這件事,要徹底放下它真的很不容易。每當『明明做得比別人都要多要好要用心,得到的卻又比別人的少或比別人的差』的狀況擺在面前還是會感到難過。若從現實的角度看,打工之路彷彿注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似的,自然也就不得不感到悲觀或絕望了。但這裡所說的絕望單純就職場而言,並非指我的人生。
第二,我身體的生理損耗比想像中迅猛。頸椎變直和筋肌嚴重勞損,使用電腦持續一小時左右就會感到僵硬緊蹦拘謹侷促,時間再久一點即會有嘔吐感或頭痛的徵狀,嚴重時甚至還會受影響而導致失眠。我和昔日的按摩治療師都一致認為是因為先天肢體缺失導致日常生活運作使用上必然會出現的問題,別人可能50歲以後才有的問題我20多歲時就出現了。在客觀條件的種種限制下,我能夠擔任的工作範疇自然就變得非常狹窄了,而且大學唸商科出身的我根本就不能妄想工作中可以不必長時間使用電腦。
第三,值不值得的問題。過去我曾先後放棄了兩份不甚如意的工作。但話說回來,如果一份工作無論其性質、前景、待遇、人事、環境或氣氛都不甚討好,而你在一天工作後往往又會頭痛不適或老是心裡不舒暢自在,這樣你在沒有什麼經濟壓力和家庭負擔的情況下,還會想要去堅持或勉強嗎?既然目前還有條件、家裡又沒有任何反對聲音,可以按自己的喜好或意願來做取捨,又為什麼放不下捨不得呢?誰又會不自愛或愚昧到選擇自討苦吃呢?如果不這樣果斷取捨的話,對不起的一定是自己。反過來說,連自己對不起自己的人,還會對得起別人嗎?對得起又有什麼用呢?我想,我是基於上述的各種困難和前提的考慮下才會勇於豁然放棄。既然暫時無緣遇上合適的工作,身體狀況剛巧又亮起紅燈,勉強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處,那麼不如索性閒居樂活,這才更像是明智的決擇。事實上,第二份工作到了後來還差點令我患上憂鬱症,自己在一個非牟利組織中所察看到的某些令人難以想像的人性陰暗面和醜惡言行,彷彿還真好像是去了一趟地獄。
第四,我不想被一份不難預期會是收入微薄同時又不可能有什麼成就或前景可言的無聊工作綑綁著自己,我想在有限的條件和空間下嘗試做做自己所真正喜歡的事情。顯然,我有理由相信這也許會是出自於一種自我補償心態。所以儘管我自知才華有限,而且比較有自信的強項又是些不賣錢並且在居住地沒有什麼市場可言的文藝特質和審美眼光,但我還是想要放膽一試。再說,我甚至還可以極其自我安慰地想:『即使我沒有把握,但我永遠都有機會去嘗試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只要那天我的心還沒死去。反正就算真的失敗了,大概也不會有誰要來苛責處身弱勢的我吧?至少,我已經極致並有效地實驗了屬於我這個人的人生了,我對得住自己了!』
第五,我的個性和價值觀念不適應這個社會功利的運作模式以及職場上種種的遊戲規則。我不想加入圓滑世故虛假造作的行列(那麼還可以輕鬆的在組織中平安生存嗎?),不想長期被組織中極其勢利的價值取向影響自己的所思所想(別人不是只會覺得自己在裝清高嗎?),不想在日積月累耳濡目染下不知不覺的被社會化進而間接被剝奪自己的個性(微弱的個人意志足夠去對抗與整個社會的大氣候嗎?),不想在上級高壓威逼利誘下事事妥協違背自己(那還有可能得到上級的賞識或重用嗎?),不想為了某些工作上的方便或好處而不分是非黑白的去討好別人(那和同事的關係還會有多好呢?),不想花很多時間和心力應付組織中各種各樣層出不窮的人事問題和思想衝突(一旦產生誤會或引發衝突還會有好日子過嗎?),不想長期對著那些心態怪異不懷好意面目可憎的壞人同事(那個機構那個組織沒有壞人呢?還沒遇上的先不要太過高興,可能只是時候未到而已),不想把自己放置在刻板乏味而且危機四伏的工作崗位上(有些人就是心理有毛病損人不利己也想要陷害別人,你又能對他們怎樣呢?),不想在拘謹侷促坐立不安的詭異氣氛中沒精打彩地履行無關痛癢的職務(如果與同事關係不好,一起共事時那有可能還會自在?),不想再看見辦公室內不停上演的自私自利、冷漠無情、猜疑妒忌、防範自保、虛假造作、陰險奸狡和明爭暗鬥等等老土戲碼(商業戰場上還會有別的劇本嗎?)更不想為了安穩二字背叛理想放棄夢想進而令自己感覺絕望(那種根本就不能令自己歡欣愉快的安穩誰會稀罕?)。我心裡很清楚明白,即使勉強麻醉自己,用折衷的方式苟延殘喘也不會獲得真正的快樂。
第六,我其實喜歡並且打從心裡想要工作,只是討厭“上班”這件事情罷了。如果我今後能夠幸運地遇上值得的、合適的或自己真正喜歡的工作,我想我還是樂意調整心態去互相配合,然後全情投入並嘗試努力做到最好的。但如果我無緣遇上的話,我也不會去強求,反正退而求其次地提前享受寫意自在無拘無束的簡樸退休生活,於我而言也不是壞事。而且由於我生命中的種種“不幸”給了我充分的理由,讓我可以理直氣壯面無愧色毫不客氣地享用這種沒有期限的悠長假期,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和喜好來決定如何使用每一天的24小時,並且能夠隨心所欲極其任性地做自己所喜歡的事情。這絕對是上天給我的另一種恩賜或厚待,對於這一點我甚至不得不感到慶幸呢。誰說一個人的不幸不可以經由自己的一點智慧巧妙地將之轉化成為另一種幸運的呢?
工作以外,我的另一個難題是:如何主動大方公開承認或說明自己的缺陷所帶來的好與壞、得與失,同時又不令旁人過份關注或誤把焦點放大、不要破壞氣氛、也不要引起別人不必要的揣測、擔心或難過?若不去說,別人不見得就能輕易理解明白我有的苦衷、我有的無能為力、我有的顧慮和不安、我有的『不得不這樣』、或是背後更多不能言說的冷暖。當然這些負面的感受,也不是我才會有,反正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難處,我只想強調要做到收放自如一點都不容易,而我一直也都無法或沒有做好這個功課。主動去說的話,一個不小心又容易被誤以為是在搏取同情或譁眾取寵;而且我的缺陷是手腳在母體發育過程中受阻扭曲變形了,狀況不常見不易於被歸類也不易讓人明白了解。儘管今天我已經沒有太多的在介懷什麼,但記得自己更年輕時面對一個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為什麼?』有時還是會啞口無言尷尬非常。
說了這麼多,最後我必須感恩並承認另一方面我仍是十分幸運的。比如我有一個偉大開明的母親,多年來她默默給了我多到已經不可能再多的自由和支持,從來就不會企圖去干涉或左右我想要過的任何一種生活。還有就是,我不會拒絕去令自己相信,祂已把最好的東西給了我,比如一顆享受或欣賞世間微小物事的歡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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