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一位讀者因為看了我發表在報章上的詩作而寫了一個電子郵件給我。她說,因為報章上留有電子郵箱的作者只有我一人。『為什麼詩人總是寫一些令人難過的詩?不可以多寫一些令人看後不會落淚的詩嗎?雖然是一首好詩,但你們這些傷感的詩令人看後覺得很難受!既然寫得出好詩,何不寫多些充滿陽光,令人覺得有希望的作品?』引號中的就是原郵件的全部內容。沒有署名。
這位讀者的來信雖然並非很禮貌,但也沒有不尊重,她只是感到疑惑和不解罷了,所以我毫不猶豫的給她回信了。我回信說:『首先謝謝你的來信以及某程度上對我的肯定。你的問題也問得很好,在你發問之前我自己其實也曾多次反思過。不過,我想很多詩人大概都不會有明確而具體的答案。感傷的表達可以是一種抒發,有時也可以純粹只是一種反映。我想我的詩並沒有企圖要去破壞或傷害什麼,更多的反而只想給自己或別人帶來安慰。每個讀者都有權選擇以他自己的方式和角度去解讀我的詩。如果你本身是個開朗達觀的人,陽光以外,為何就不能享受雨天也有的詩意或浪漫了?另外,你所指的充滿陽光的詩,不是我沒去寫,可能只是你剛巧沒有看到罷了。而且,詩人在不同的人生狀態下本來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私密感受和個人體會,這又不是詩人可以控制得了的。還有就是,嚴格來說我不是詩人,我只是喜歡寫詩的人罷了。』難得有人主動走來,我們也算是有緣了,最後我還送了幾首我的舊作給她。
她隔天也給我回信了,而且這次她是帶著一點歉意和更多的禮貌走來的。她在信中這樣說:『無緣無故的發了一封奇怪的電郵給你,因報紙上只有你留有電郵地址,非常抱歉。我只是被不如意的事影響了心情。謝謝你的詩。放低現實,放開自己,放生往事,放逐煩惱。我會記著這些。對不起昨日還無禮地沒有在電郵上署名,真抱歉。』這次她也刻意在電郵的末端留了一個女性用字的署名。我想這會是可以令人感動的事情,於她於我亦言。而這個也是我當初想要即時給她回覆的主要原因。
接著我便這樣回應她:『 不用抱歉。有人來信,我其實高興都來不及了。來信的人,一直又是少得可以數得出的。呵呵。我知道你那些話並非針對我的詩在說。而且即使是,我也不覺得有何不妥。至少我感覺不到任何評擊或批判的意味。你只是疑惑和不解罷了。順便一說,如果一個詩人在某些心情下不小心被情緒操控著寫下了灰暗無光甚至是絕望的文字,作為一個清醒的讀者,其實是應該試著去憐憫那顆脆弱的靈魂並表示關懷的。不要忘了,詩人並不是神,更多的反而會是弱者。』
第二次回信之後,至今我還沒有收到她的回覆,不過不管還有沒有下文,我想我已交代清楚我想要或我可以或我應該表達的想法了。人自然是平靜愉悅而心安理得的。
不定期但沒間斷的在報章上發表個人詩作已經有六年多的時間了。期間我是有收過少數讀者的來信的。曾經有讀者帶著歡喜之心走來讚賞、表示支持並給予鼓勵。而其中有一位本身也熱衷寫詩的讀者,後來我們還變成了朋友經常在MSN裡頭閒聊和交流。在這以外,當然也有讀者不帶禮貌的走來發表主觀感受和進行評擊了。記得曾經有位讀者相當沒有禮貌的走來,說我的詩好像是流行歌詞似的,讀來一點感覺也沒有。那電郵的標題就是『差強人意』這四個字。我想,如果一個讀者想要給予意見或批評什麼的,至少要有最基本的禮貌和表示友善,而且出發點或前提必須是『為了讓事情變得更好』的。倘若只是一些負面而沒有建設性的表達或個人觀感,我想對創作者本身而言是沒有多大意義和正面作用的。有時反而會變相成為一種抹殺、一種破壞,嚴重的甚至會是一種傷害。
在這個開放而多元化的時代,我倒是想要反問詩所呈現的形式、風格、意象或所想要表達的內容,是否就一定得是某一個人所期許的模樣?就像音樂的類型有很多,我們不是可以單純地去選擇我們喜歡和接受的類型嗎?比如我不喜歡搖滾,但我也不覺得搖滾不好,更不會企圖去排斥它。只是它不適合我罷了。當然也絕不會懷疑搖滾存在的意義了。因為自己不喜歡的不等於別人也不喜歡。如果我們不想活在侷限的空間, 就不要再去為別人製造各種各樣多餘而無謂的限制了。
再說,我並不覺得流行歌詞不可以是詩。林夕為王菲所填的詞很多都有詩的意象和韻味,這也是不爭的事實。就算是流行歌詞,不見得就可不屑一顧。只要是出色的或動人的,就很值得我們去欣賞和品味了。我想,在我們準備批評之前,是否也應先考慮一下對方可能會有的感受和影響了?這並非針對我個人而言的,這是對所有創作人來說的。
事實上,我的創作從沒想過要獲取所有人的認同。我需要的只是一些自由的創作空間。我知道有些人總是會不自覺的去在排斥自己所不認同或不喜歡的東西,像這樣的人,我們根本不必去在意他們的言行和想法。我只會替他們『竟然完全不會反思和顧及別人的感受』的行為感到十分可悲。我其實反而得去感謝,因為是他們讓我有機會去反思這方面的事情,並提醒自己不要重蹈他們的覆轍。友善而有建設性的批評(或叫建議)本來就不容易了。相對於讚美,它需要更多的技巧,比如同理心等。
那次在我寫給她的回信中,我曾企圖用自己微弱有限的力量去提醒並勸導她的無禮,這無疑確實是有點不自量力的。之後她有再來信,但由於我明顯感到她的不懷好意,所以我就選擇將之忽略而不作回應。也還好我沒作回應,不然這樣繼續發展下去,是極有可能會演變成為思想罵戰的。我想,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如果我一開始時只用更簡單的三言兩語禮貌的答謝她那樣的來信,或許她會反過來檢討自己的言行,並為無心種下的負面意圖而慚愧也不一定。那一刻的我,只是無力包容她的無禮和負面意圖。由於我回信給她的同時,其實我也有自己的情緒需要處理,實在不敢肯定我會否也曾不自覺地說了不該說的話而沒有顧及到她可能會有的感受。但可以肯定的是,我都是禮貌而善意的。
其實她的信只是表達了她個人的主觀感受而已。我當然不介意她閱後會有什麼樣的感受了,那是個人喜好問題,無關對錯。就算是我自己,也不可能輕易對別人的作品有所感覺或共鳴了。而且在某程度上,她的信亦有其可取之處,至少她願意主動的抒發自己的感受。而我又總是渴望聽到別人內心正真的想法和聲音。
我從不介意別人把我寫的東西怎樣去分類,於我而言什麼形式和類別根本就不重要。我只是單純的想要把我所想到的、覺得美的或認為值得表達的,試著一一努力表達出來而已。另外,如果一個人真的只能寫出這種層次的東西,難道誰就有權可以輕言抹殺作品或許也存在著的若干價值嗎?我相信這只不過是一個例子或導火線罷了。我想,排斥異己的橫蠻無理而獨裁的言行才是我打從心裡所真正厭惡和憤恨的核心對象。
有時我也會想反問熱衷評價的人,到底他們是憑什麼來評價別人的作品的?又如果當一些評論或比較並不具備「讓事情變得更好或因而獲得改善修正的機會」而只是「抹殺和傷害一些正努力摸索前行中的創作人」的話,那麼我實在想不到那樣的評論或比較還存有什麼意義?這不就一種極權或獨裁式的破壞嗎?而會樂此不疲地去高談闊論那些話題的人,真的不知又是為了什麼了?多麼無聊、卑劣,而且可悲。相對於評論,我更喜歡那些會去欣賞、感受或品味的人。
我是一個喜歡自省的人。對於我的創作,老實說我自己本來就會不停反覆檢視和批判作品的價值。內心世界向來廣闊無邊,於是我們仍須不斷探索前行。
註: 文章開頭提到的那一位讀者朋友後來有再來信,而我們亦繼續通過電郵展開交流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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