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江
班車開往榕江途中，我看到一台貨櫃車翻倒在公路上，車上乘客有的議論紛紛有的冷眼旁觀。公路外邊往往就是險要的山崖硝壁，但我沒有感到動魄驚心，只覺路程十分顛沛。後面竟然還有人想要超車，於是我用廣東話自言自語的隨口說出了幾句諷刺話，沒想到坐我前面的乘客也是廣東人，我倆就這樣開始閒聊起來。鄰座乘客是個已過中年但體格高大的壯漢，戴著漁夫帽和運動型太陽眼鏡，穿著野外旅行專用的優良衣服，相信會是一個生活富裕的旅遊愛好者。他在車箱中時而抽煙而時往窗外吐啖，這些行為都是我所厭惡的，我隨即打消了“或許會是來自日本”的推測。不過從現在的身型和輪廓仍可以看出，他年輕是絕對是會個英俊的男子。他前面的旅行者還在持續嘔吐，臉色蒼白虛弱，神情異常憔悴，我想要給他藥片，但現在吃藥也許已經太遲，他暫時只能繼續忍耐。班車還沒到達目的地，他受不了要求提前下車，選擇步行。就這樣，我遇上了這三位同樣各自孤身上路的內地朋友，然而開始時我根本不曾想過在往後的旅程會和他們走在一起。
原來坐我前面的那個來自廣州的公安朋友阿明和我鄰座的那個來自山西太原的退休高官老郭也是在旅途中認識的。下車後，發現我行李箱的拖把壞了，倒霉的我並沒有顯得太過狼狽，只是帶點沮喪的想著各種因應的辦法。然後阿明問我要否一起找吃的，於是我們三人就一吃共進午餐，而這一頓飯其實也是我出發以來最為豐富美味的。我們邊吃邊閒聊著自己的背景和旅行的種種，後來阿明看到之前在車上嘔吐的那位來自寧波、從杭州逃學出來獨自旅行的建築設計系學生阿捷，他也順利成章的加入了我們的飯桌。
飯後我們四人草草商議後包了一輛樣子不錯的四驅車，準備前往我自己一廂情願要到的車江侗寨。沿途可以看到大片大片明黃的油菜花田，我打開窗，不惜被寒風侵襲，看它們隨風肆意擺動。其實那一刻我很想下車漫步其中，寫意悠閒的聽聽音樂，隨意的拍些照片，因為不知道之後還能否看到這樣的賞心悅目的畫面。無奈現在的我卻得要與別人配合了，不可任性而為。感覺可以無限美好似的風景，就在車窗外不停往後倒退，最後都消失不見了。又或者，美好的東西我們只要看過就好，不能留戀。可能因為我的疏忽，出發前沒有好好和他們溝通，因緣際會下，結果我竟然去了另一個更為原始而細小的部落宰蕩寨。旅途中往往會發生的出人意表的事情也許太多了，何必執著。
宰蕩寨
下車的地方相距宰蕩寨還有一段距離，而且路況非常惡劣，沒有車願意進去，徒步大約需要兩個小時。我們找來一個當地的婦人引路，順便把沉重的行李寄存。放眼盡是漫長的爛泥路，沿路風光不再，甚至可以說沒半點吸引力。他們三人穿的都是看上去十分可靠耐磨而且舒適的登山鞋，而我穿的卻是一雙殘舊的快要報銷的All Star帆布鞋，我不是沒有懷疑過它會否在這樣艱辛患難的時刻背叛自己。溫度回升不少，已經脫掉了羽絨外套的我們都在流汗。老郭更因為穿了三條褲子，無法忍受下就地脫了裡面的保暖褲，還把褲子藏在枯樹堆中，待回程時再拿回。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已經不存在尷尬與否的問題了。剛巧當地正在修路，接下來也有很多崎嶇的碎石路要走。我們邊走邊閒聊，偶爾也會稍為抱怨一下，但心情都是愉快的。我們都知道，這一段路在往後的日子裡將不會輕易被遺忘。
目的地本來就不是我想去的，而實際上也沒有多大的吸引力，所以覺得要花那樣的氣力走那段路不太值得。不過既然來了，也只好用心去看，說不定會有別的收穫。這裡是非常偏遠落後的窮鄉僻壤，住著為數不多的族民，生活條件就如同那條來時路一樣惡劣艱難。然而，他們仍在如常生活，而臉上亦少有不甘的神色。人類的適應力或忍耐力真是難以估計。村裡到處可見衣服骯髒的孩子三五成群走在路上，活潑好動，一臉天真無邪，同樣喜歡拍照。看到如此樂天的窮孩兒，對於自己能在城市擁有舒適方便的物質生活，更不得不去珍惜和感恩。在這逗留的時間比想像中短，不久我們就往原路走回去了。如果我是生活在這裡的其中一人，真的不知道整個人生會否比現在過得更加簡單和快樂一些。也許，每種生活都總有屬於有它本身的美好吧。
黎平
回到寄存行李的地方，我們都已非常疲倦了。等了很久都沒有車。為了不想留在這荒蕪的一點風光都沒有的地方，我們以不合理的價錢坐上開往黎平的的麵包車。天色漸暗，入夜後窗外漆黑一片，完沒沒有風景可言。上午曾在車上嘔吐的大學生阿捷這時再次復發，都低下頭來默不作聲，看來難受得很。大約兩個小時候我到抵達了黎平，放眼都是典型的簡陋城市風貌，置身其中這樣腐敗頹唐的環境中，會有種無力感，心情也自然而然的開始鬱悶起來。我們很快就找到住宿的地方，是住宅式的小樓房，一個單人間才20元人民幣。房間看上去都是整潔明亮的，但睡覺時才發現棉被都有著陳年的臭味，於是我噴了不少特意帶來對抗惡劣環境的便裝香水。
阿捷說他不太舒服，沒有胃口，想要獨自留在旅館休息。而我們三人其實都餓了，也沒有多作休息，就直接外出找吃的。沒有什麼選擇的情況下，我們隨便找了一家川菜小店，點了一個不辣的火?和小炒。雖然味道都不怎麼好，不過親自動手炒菜的老闆還蠻不錯的，我們邊吃邊聊天，氣氛愉快。還好我遇上了他們，不然若是獨自一人停留在這種地方，我想心情大概會很糟。酒醉飯飽後我們在路邊買了一些水果就回去了。
我們才剛回到旅館，看到阿捷一臉愁容，聲音沙啞的跟我們說他的腰包不見了，錢包、證件和相機都在裡面。他說應該是身體不適時除了下來放一邊，下車時神志混亂於是疏忽的忘了拿。我們都很明白他的處境，對於他的無奈和沮喪都能理解，但不幸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也只能冷靜想想接下來可以做些什麼。人間有情，這時熱心的旅館房東也加入了我們的討論，希望能要給予無助的他一些協助。老郭帶領大家回想事發經過，檢視各個細節，企圖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後來他們想起了司機中途曾送妻子到她自己開的小店，若能找到她的妻子，而她們又有良心的話，那麼東西就還有希望能拿回來。知道阿捷現在身無分文，我們都把預付的錢先退還給他，並打算免去他之前的所有費用，當是給他一點補助。老郭後來還另外給了他兩佰元應急，好讓他能有足夠的錢坐車回去。大家其實都心裡明白，知道能找回東西的機會非常渺茫。但怎樣說，凡事都應該先往好的一面看，要自己先去相信還是有希望的。
肇興侗寨
隔天我們告別了阿捷，就坐車前往下一個目的地肇興侗寨了。抵達時已是中午時分，不久後我們找到一家新開的物美價廉的小旅館。旅館是全木建造的，我們的房間在三樓，窗外還可以看到綻放中的桃花，賞心悅目。午飯時我們接到阿捷的電話，他說已經找到司機的太太，並說東西於傍晚時分就能拿回。想來，這也是奇蹟的一種。聽老郭說，阿捷這次出來身上其實只帶了五佰元人民幣，我知道後更覺得他很了不起。
鼓樓和花橋都是肇興侗寨的標誌性建築，旅遊書上甚至會用“氣勢雄偉”來形容。但除了古樸外，卻沒有什麼美感，所以也極少會出現在我相機的鏡頭裡。我比較在意的是那個地方整體呈現出來的氣息和氛圍，以及他們真實的生活面貌。因為之前已經看了郎德和千戶苗寨，而這裡的風情和那邊沒有很大的區別，所以並沒有什麼特別強烈的感覺。午飯後他們決定先回旅館小睡片刻，我們約好六點一起晚飯，我獨自在桐寨到處走走看看，希望能多拍一些有意思的照片。這裡孩子還是很多的，街上三五成群的仍隨處可見，捕足孩子的純真無邪於是變成了我在這裡的主打遊戲。還好他們大部份都非常喜歡被拍，往往甚至會雀躍到爭先恐後的程度。現在想來，如果我早知道會遇見他們的話，或許我應該帶一些經濟而輕便的筆和手帕給他們。
我們一起晚飯的地方是一家燈光昏暗的小麵店，可能他們用膳時間較早的關係，店裡的食客並不多，除我們外就只有鄰桌的幾個當地的中學生。他們興高采烈的邊喝酒邊聊天，印象中有的是抽著煙的，但給人的感覺卻是親切開朗的。期間我們有些無關痛癢的對話，他們大概是對外面的大城市感到好奇。在我要求下，他們也大方請我試吃了道地的特色下酒小食。那一頓晚餐，老郭喝了不少烈酒，我們大家都言談甚歡。氣氛良好，心情愉悅。
之後我們路過一家有格調的古物小店，進去後和老闆自然而然的聊了起來，後來他還邀請我們到他附近沒正式營業的酒館喝一杯。本來滴酒不沾的我在這樣的環境下喝了一肚子的啤酒，心裡擔心著自己的薄弱的腸胃不知是否能承受得了，唯有安慰自己，高興就好。公安的臉早就通紅了，我勉強自己喝罷杯中剩下的所有金黃色冰凍液體才敢道別回去。
回到旅館我其實是想要趕快休息的，但老郭卻希望我洗澡後過去他們房間聊天。不知是否他喝多了還是怎樣的，他開始毫不忌諱地說起他的成長故事。他小時候本來是家景富裕的，父親是經商的資本家，母親有自己的會計師樓。可惜不幸遇上文化大革命時期，雙親遭受慘痛的批判，而家裡財產亦同時被充公沒收。他說自己一路走來，平平安安，坎坎坷坷。我在想，他在這樣可怕的環境中長大，背負著很多無形但卻沉重的東西，仍能憑自己的努力和幹勁當上地方財政部長，確實一點也不簡單。然而我沒告訴他，其實能有這樣的人生應該也是幸運的。至少，他的經歷和際遇豐富了他的人生，生命的軌跡亦因而更深刻和璀燦。退休後的他每年會自己組織兩次長途旅行，一邊獨自遊走四方一邊不忘享受著寫意悠閒的家庭生活，這根本就是令人憧景的幸福晚年的最佳寫照。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百感交雜，遲遲仍沒有入睡。再後來，直至我累到了不行，決定什麼都不想要把握時間好好去睡一下時，窗外卻突然傳來吵耳的巨大聲響，而且是持續不斷每隔過兩、三分鐘就來襲。我忍耐不了索性起來，拉開窗簾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是旅館對面的一家小店有人不停把貨物掉上貨車。我覺得他真的是瘋了，竟敢在夜欄人靜的凌晨三點多，肆無忌憚的做著如此這般擾人清夢的可惡動作。這樣完全不去理會別人感受、為著個人一己方便的自私行為，相信誰都無法包容和原諒吧？憤怒的我還來不及詛咒他的缺德和無恥，已經聽到有人以破口大罵的方式表示不滿，替天行道為附近所有因而失眠的無辜百姓主持公義。在這樣一番擾攘徹底退去後，接近清晨時份我才趁機小睡了片刻。想來真是有點諷刺，在旅程中最為舒適漂亮的旅館竟然睡不了覺，反而在其他環境惡劣的旅館或長途車上卻能進入夢的森林。
唐安
早上我們各自不情願地起床梳洗，然後拖著疲倦的身體如時依約前往唐安。這地方我們本來沒打算要去的，是昨天的小店老闆建議我們要去看看的。大約半小時修輯中的碎石爛泥路車程後，我們就到了目的地。站在山頂似的高處，放眼遠方可以眺望到不甚美麗但也並不難看的梯田，只是當你看過更為優美的另一些畫面，你就會失去興趣和感覺，只能冷淡地去看看。不過，在這裡我卻拍下了一些相當有神韻的大頭照片，孩子們明亮的眼晴彷彿閃爍著純真的光芒。臨離開時，我看到數個當地別具風格的石墓還隨意拍下了照片，完全沒有考慮到是否該要忌諱的事。後來在陽朔出了意外，回家後經家人一提，有了那個意識，感到有些不安之下就把照片刪除。現在想來，沒有惡意的我若真不小心冒犯了，大概也是值得包容和原諒的吧。跳脫迷信的國度，這樣去想我才能釋懷。
巴沙苗寨
下午去了一個叫巴沙的原始苗寨，要到那裡主要是想看看已經末落了的傳統武士。我的藏羚羊自助旅遊書是這樣說的：『這個村寨雖然就在321國道邊上，然而苗族鄉民卻依然保持著本民族傳統的風貌，保留著明清時期的生活習俗和服裝服飾。他們現在的裝束與東鄰日本國的古人穿戴十分相似，為此，也曾引得許多大和友人前往尋主認宗。』只可惜我們真實看到的，除了原始和落後的印象外就別無其他了，或許是時間不太對吧。這裡的人好像一點也不純樸，我們要求合照時甚至還向我們要錢。我們帶著絕無僅有的熱情到處走走看看，最後在沒有所穫下合影後離開。
從江
回到從江，如同回到了一個頹敗失色的市鎮，我再次失去外出旅行時該有的雀躍心情，連天空都變成幫凶開始鬱悶起來。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了，在超市補充了一些水果和乾糧後，我和阿明就打道回去淪落的旅館睡懶覺。約了老郭晚上六點一起去吃飯，而這一頓飯其實就是我們三人在旅程中認識後的『最後的晚餐』，明天一早我們就各奔東西，今生有可能再也不會相遇了。雖然我沒有太多的傷感，卻總有點不捨，大家只好盡情享受和珍惜因緣際遇下的短暫交會了。回到旅館，我們在房間交換了聯絡電話和住址，也說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就這樣我和阿明正式道別了對於提問老是回應說“一般般啦”的老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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