焗烤麵的秘密
◎ 壹、菜單裡的活頁紙
大學聯考結束的暑假,我在離家不遠的簡餐店打工。平價實惠的餐點是附近學生族群的最愛;而我,從高中時代就是這家小店的常客,補習前的傍晚、考完試的午後,一盤熱騰騰滑溜順口的義大利麵配上無限取用的麵包和濃湯,總能慰藉我空虛至極的腸腹。在一個有美好回憶的地方工作是一件快樂的事,更何況是能天天和心愛的義大利麵為伍,光憑這一點,工作再辛苦也值得。
下著雷雨的某個週末,店裡來了個大學生樣貌的男孩,同事把菜單和開水遞上後便離去,只見他逕自從背包抽出活頁紙低頭猛寫,過了好一陣子卻遲遲不點餐。這傢伙怪異的行徑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於是本姑娘十分具有積極服務精神地,走近他坐的九號桌:
「先生你好,請問要點餐了嗎?」
「我要一個焗烤奶油通心麵。」他表情憂傷而熟練地說著。
「好的請稍候。」我一邊就收走了他的菜單,走沒幾步卻聽見身後傳來欲言又止的聲音,那張憂傷的臉露出了慌張的神色:
「小姐,請把後面那張紙還給我……」他低下了頭,「……算了。」
我這時才發現菜單後面不小心夾帶了他的活頁紙,既然他都說算了,那我也就光明正大地拿起來看:
---高中時阿盛對我說,你的人生或許會為了某些原因,不能和最愛的人在一起,但是她會在你的心裡留下痕跡,永遠會在你的心裡佔有一個位置。雯在我的心裡留下了多少痕跡,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就像這家店似乎還有她的笑聲,可是其實,什麼也沒有了。雯,妳真的離開我了嗎?---
他的字跡很是秀氣,隱約帶著一抹彆扭的童稚,就像大人的軀殼裡住著一個小男孩。他的悲傷顯然和那個名喚雯的女孩有關;而這家店,有多少他們的回憶?
上菜的時候,我刻意帶了菜單過去,夾著那張活頁紙,還有我接著寫的幾行字:
---我曾經喜歡過的,或是覺得可能喜歡過我的那些人,有時候也會莫名跑進腦海中,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會在過了這麼久之後又想起他們。後來我才明白,因為曾經在意過,在心裡就會有特別的份量。就像你說的,他們將會永遠以某種形式留在你的生命裡。---
憂傷的男孩默默地翻攪著通心麵,熱騰騰的霧氣中隱約可見掛在臉上的淚光。接著,迅雷不及掩耳地,男孩扒光了一整盤通心麵,打了一個貌似消化不良的嗝,然後才緩緩地從菜單裡抽出活頁紙。他看見了我寫的那段文字。
結帳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他走了以後,我才發現那張活頁紙又回到了我的手上:
---謝謝妳把日記還給我。我習慣把日記寫在活頁紙,才能在想到的瞬間把感覺記下來。這年頭還在用手寫日記的怪胎應該不多了吧?---
◎ 貳、只是一個笑容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日記了。」
憂傷男孩第二次來的時候,碰巧我交完班,順勢把那頁日記還給他。「看來我闖進了你的日記,不過這一頁應該是屬於你的,所以還是物歸原主比較好。」
「妳也寫日記呀?」憂傷男孩的眼睛閃著從未有過的光芒。
「是啊。」我笑著。「小學三年級的暑假作業規定要寫日記,作業改完回來,覺得後面空白沒用很可惜就繼續寫。寫著寫著,就這樣過了十年,大約寫掉了四五大本吧。」
「大本的帶著很累,上大學以後我都用活頁紙寫。」他說。「以前怕被偷看還會買有鎖的日記本,後來發現根本沒人想看,還不如用活頁紙方便。」
「唉呀,你這樣很幸福好不好,我弟最喜歡沒事偷翻我的日記本跟我媽打小報告,搞得我得把日記上鎖再來個五花大綁,真的很煩耶。」
「最好再加個符咒之類的更有效果。」他說。
「鬼畫符喔,像這樣嗎?」我扮了一個鬼臉。
憂傷男孩傻傻地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笑得生澀,卻白癡得渾然天成。
「你們認識?」同事疑惑地問我。
「社團學長,剛好碰見的。」隨手扯了一個謊。
◎ 參、我愛通心麵
我一直沒有問憂傷男孩的名字,因為第一次看見他來店裡是個雷雨天,所以在日記裡,我私自叫他小雷。有一次我不小心說溜了嘴,他說小雷這個名字還不難聽,於是後來就讓我這麼稱呼下去。小雷每隔三五天就會到店裡來,奇怪的是,他除了焗烤奶油通心麵以外,從來不點其他的餐點,而且每次吃完,總是會悲傷地發呆一陣子才走。我不好意思當面問他原因,有天終於忍不住,在菜單裡夾了一張活頁紙給他:
---為什麼你每次都點焗烤奶油通心麵?---
因為太想知道原因,菜單拿給小雷以後,三不五時就會探頭看他有沒有在寫東西。他似乎是有在寫,但又好像不是寫在我給他的那張活頁紙上。小雷應該知道我在看他,因為他也不時會扔來一個神秘的微笑。
結帳前,他把菜單還到櫃檯:「我出去了妳再看。」
小雷前腳剛跨出門,我迫不及待地打開菜單,只見到令人愕然的一行字:
---秘密。---
去!什麼東西嘛!
◎ 肆、遺忘九號桌
小雷下一次來的時候,我帶著不屑的眼神把菜單夾著活頁紙遞給他,在他很沒有誠意的秘密兩個字下面畫了一個大鬼臉。不過出乎意料地,小雷卻從背包裡抽出了另一張活頁紙夾了進去遞還給我。紙上是這麼寫的:
---我吃過的焗烤並不多,這家店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家吃過的焗烤。焗烤的起士香,站在店門外就能聞得到,不過我向來只喜歡聞,卻不喜歡進店裡吃,因為焗烤吃多了會反胃,而且看起來跟嘔吐物很像。
第一次來這裡,是因為雯喜歡吃焗烤。她說,朋友告訴她這裡的焗烤很好吃,我想,反正她愛吃,試試也無妨。走到店門口時,萬里晴空忽然下起了大雨,店員說一個小時後有人訂位,除非我們能在一個小時內離席。妳應該猜得到,我們就坐在吧台旁邊的九號桌,討論著如何在一個小時內用盡店內的資源,喝了很多的水,跑了很多趟的洗手間,玩笑似地看了所有的報紙雜誌,甚至換了幾次的刀叉,嘲笑著對方會不會變成店家口中的澳客。其中有一段時間,她低頭看雜誌,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靜靜不說話。她突然抬起頭問我在做什麼,我說我在偷看她;那時我才發現,我很喜歡看她。
也許就是那麼一次,我來到這裡總是會點焗烤。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吃焗烤,可是我愛上了焗烤。---
「我要點肉醬麵。」小雷說。
「什麼?我沒有聽錯吧?」
「同樣的東西吃太多遍,我怕有天會真的吐出來。」
今天的小雷和往常不大一樣,神定氣閒地捲著麵條,臉上也不再淚光閃閃。他優雅地用完餐到櫃檯付帳,帳單裡又夾了字條:
---今天不點焗烤是有原因的。我在巷口公園的鞦韆,如果妳想知道理由,下班後可以來問我。---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傍晚四點半,我真的傻傻地跑去公園。鞦韆上小雷的背影在夕陽下分外清晰,迎著風,卻顯得單薄。
「妳來啦。」他回頭。「真是個好奇寶寶。」
「好奇殺死一隻貓,可惜我是人。」
「今天她來了。」他停下鞦韆,背對著我淡淡地說。「在我對面的十號桌,和另一個男生。」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小雷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彷彿說著別人的故事:「一年前,她的父母知道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開始極力阻止我們來往。她說過會說服父母,要我堅強一點,等她,等著幸福回到身邊。我等了一年,才發現她沒有等待,所以,現在的我,既不幸福,也不堅強……」
「我只是不想讓她看見那個只會點焗烤哭泣的傻瓜……」
小雷坐在鞦韆上放聲大哭,哭得很是狼狽;我一時慌了手腳,畢竟這一生還沒有看過太多哭泣的男人。只是他連哭的樣子也是白癡得渾然天成,白癡得讓人覺得……很是心疼。
不知是哪來的勇氣,我輕輕用手從背後環著他的肩膀,夕陽下山以前沒有說一句話,心裡卻止不住地想著: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愛那個笑得傻傻的小雷就好;但是,即使是流著眼淚的小雷,我還是無法,不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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