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又巨大又擁擠的城市裡,每個人都害怕著得不到誰的相信,
我們爭先恐後掏心掏肺來證明自己的真心。但妳不覺得很弔詭嗎?
最後深深厭惡我們的人,往往是我們最想討好的人哪。
十點二十九分,再過一分鐘我就可以拉下鐵捲門,宣佈營業時間結束各位晚安再見明天請早然後開始今天的清潔工作。
我把吸塵器拿出來,爬上吧台清理咖啡機裡剩下的豆子,今天雨很大,客人們都還賴著。據說是冬颱,世界快點毀滅也好,如果可以為我的人生增添唯一一絲浪漫氛圍的話。
然後自動門打開了,然後我看見他,然後再也沒有然後,我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他渾身都淋濕了,包括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我感覺的到他的寒冷,雖然他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
我沒說什麼,只問他是不是需要一杯咖啡,他點了頭。我很少說話,通常比較習慣在心裡說。我爬下吧台為他重新倒進了新的咖啡豆,其中只有二分之一接下來會被做成他的咖啡,而另外一半存在的必然性是為了方便機器的運作,被研磨之後和空氣接觸失去了新鮮度,就以這樣的狀態被倒進垃圾桶。我常常想或許我也是那二分之一吧,但是我處理它們的態度一樣果決,或許別人把我踩在腳下時也一樣無感。
『熱一點。』他說了三個字,我回了他沒問題。店長拋給我一個白眼,責怪我為了一杯咖啡耽誤大家的下班時間。然而這是值得的啊,你看看這個人的眼睛就知道,他需要,他需要我給他這三分鐘,他很需要。有什麼人是真正需要你的嗎?我想不是這樣的吧,所以你怎麼能怪我為他破例,況且他有那麼好看的眼睛。
『先生你的大杯熱那提好了。』
他沒有說話,接過飲料就是淅哩呼嚕的灌進身體裡。
我不好意思說我們已經關店了,但店裡只剩他一個客人而且燈光正陸續關上,音樂已經停了,我認為這個提示還算明顯。我繼續看著他,因為他在我什麼清潔工作也不能做。
『你叫小明嗎?』他什麼表情也沒有,好像說出的話會溶解在空氣中。
嗯我回答,在這裡每個人都要別上名牌,這是規定。
『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回你的家。』
我很少被需要。我不需要誰但是我需要被需要。沒有什麼可以提醒我關於空虛這回事,因為我光是睜著眼睛就都可以看見它的形狀。我一向不是別人求助時最先被想到的人,然而這個人向我提出一個請求,我感覺的出來雖然不知道原因。於是我沒有拒絕的理由,我請他等我一會兒他點了頭。
於是我將有人作伴,一起回家,在大風大雨裡。
二
很好笑,我是個把『真的』兩個字掛在嘴邊的人。究竟我多不值得信任呢我必須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妳說妳是個生病的人妳說了抱歉,妳說要是自己健健康康的就好了妳可以勇敢的愛人結交朋友培養積極的人生觀不要害我也病態起來。這令我很悲傷,妳甚至感覺不到我的本質是個怎樣的人,我懷疑妳甚至沒有好好感受過我,而我已經等不到妳的答案了。
他已經待在浴室裡快一個小時了,一路上我們什麼也沒說。
正好趁著這一小時內我整理了很多事,包括這一段對我來說幾乎是人生中最特別的事,有個人跟著我回家現在正在使用我的浴室。我不覺得有什麼好莫名其妙的只是有些措手不及,這個突發事件對我的影響何在以及它發生在我身上的理由我還在觀察。他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帶他到房間裡,接過他手上的浴巾去洗澡,濕熱的毛巾在冷天裡冒出白色的霧氣,我有點渴。
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躺在床上了,我坐到床邊的地板上,雙手伏著床沿看著他,他轉過頭張開眼睛對我笑了。接著我也輕輕笑了出來,然後我躺到他的身邊抱著他,抱起來很剛好,沒有哪裡卡住或是不自然,這是一件很難得的事,好幾次我抱著誰然而一點都沒有舒適感,那感覺就像穿了一件很刺的毛衣一樣,令人感受不到溫暖,只有更加躁鬱。
維持著這個姿勢一段時間之後他趴到我的身上,把頭放在我右邊脖子旁邊,鼻子裡呼出的氣規律的溫暖著我,我還是笑著。
直到他逐漸膨脹的下半身開始頂著我,他才抬起頭來,兩隻眼睛直直的盯著我,那不是要求不是詢問不是乞討不是挑逗不是渴望,我知道他在看我,就只是看著我。我一向不喜歡被盯著看,那讓我聯想到被醫生診斷或是被誰評分,我不習慣成為誰的焦點或中心。
於是我吻了他,舌尖滿滿是菸草的味道,有點苦但是我喜歡,我舔舐著他的嘴唇沒辦法停下來,他的舌頭繞著我的打轉,他很喜歡我這麼做。
我把手伸進他的衣服裡,就像謝謝之後要接不客氣一樣理所當然,我的指腹在他的背上滑行,他的皮膚很細彈性很好。然而隨著這個動作他的身體僵硬了一秒,接著便從我身上翻了下來躺回原來的位置。
『這樣就好。』他說。
嗯我回答。我不知道自己還應該回答什麼,或許我該說些有趣的話,但這個行為相當不適合我,我自己知道。被窩裡身體左側不斷散發出的溫度說明了他的存在,對照出我的冰冷。我體內巨大而存在已久的冰冷在一瞬間被融化成水,好幾年了沒有再發生這樣的事,我哭了。
我可以偽裝淡漠但無法隱藏我的敏感,我終究還是哭了。
三
喜歡灰暗的天氣 這杯咖啡和這一隻煙
你和我的低調氣氛 是唯一的矛盾
櫥窗裡面的倒影 真的是同樣的兩個人?
杯子裡面上昇的氣泡 還是一樣的消失
我並不想成為誰的指南針
也許你該學習相信 自己的方向感
失蹤了很久的鑰匙 原來就一直在你口袋
金屬撞擊的時候 某些部分的我又醒過來
地下道裡安靜的箭頭 終於我再也不會迷路了
錯綜複雜的開始 勇往直前的出口
<1976 方向感>
每當日後的我想起你,腦中盡是這首歌噢。明,妳聽的見嗎?
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將被寫成書籍,那麼我這一本的文案該怎麼擬?徐依明,沉默、不可靠、不擅交際、沒有嗜好。
我是一個很平淡的人。
把全脂牛奶倒進蒸奶壺裡,將蒸奶棒斜斜放進去,打開蒸氣,我盯著白細綿密的奶泡逐漸形成,我什麼也沒有想,某些畫面卻一直自動在我腦子裡重播。
他走了,隔天一大早我騎車送他到捷運站,看著他離開。那天晚上後來他走到我身旁坐下,把頭靠在我的背上,他實在是累了所以什麼話也沒說,不過我看得出來他是了解的,他並沒有驚訝我為什麼哭,他反而笑了,笑著從我身後圈住我,抱著,我把頭放在他的手臂上,我們就這麼睡著了,在沙發上。離開前,他說他叫勇,『謝謝。』他說。
今天又是雨天,大家都沒有預料到的雨天。
由於這有一陣沒一陣的綿綿細雨,店裡從早到晚都充滿了客人。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城市沒有耐心的人佔了大多數,他們怎麼能怪我不給他們一杯好咖啡?好咖啡是需要時間的。他們催促我,我唯唯諾諾,控制手裡的湯匙讓牛奶流暢美麗的滑出來,傾洩。一杯咖啡又一杯咖啡,我像個機器。不自然的笑太多了,無論是善意也好虛偽也好,都同樣的讓我想吐。我也曾經想過老闆為什麼不辭退我,這樣不懂得應對進退的一個人,大學剛畢業,沒有專長,一切都很中庸,但或許這樣是才最安全的吧,什麼樣的場合都需要一個最安全的人存在,不是嗎?
營業時間又快結束了,來客數量漸漸少了,剛剛多蒸的奶泡在空氣裡待了太久,活不過幾分鐘的美好,死了。變成什麼都不是的黏膜。什麼都不是。
然後門打了開來,我拿著抹布正擦著沾粘著螞蟻的糖漿瓶子。我聽見狗的鈴鐺聲,誰雨天蹓狗呢瘋子真是。然後我轉過頭來,看見他,牽著好大一隻毛茸茸的狗,掛著微笑的他。
『你怎麼來了?』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我真的這樣以為。
『走一走就到這了。』他還是直直的看進我的眼睛裡。
『我猜是方向感帶我找到了你。』
四
如果我們相遇的早一點,會不會好些呢?會不會來的及改變一些事?畢竟是太
過匆忙了啊。
我嗅的出妳的孤單,敏感的人對自己反而盲目,是嗎?妳其實也期待被人了
解不是嗎?為什麼我已經到了門邊妳還不讓我進來?我越往前走妳越退縮,
這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們一起嘗試看看好嗎。雖然我也不是太好的人但
是我可以了解妳的很多感覺,我也曾經被捧上天然後重重被摔下來,我了解
在井裡的人的傷心,我們可以互相治療噢。
我看著他,莫名其妙不想再和這個人有任何牽連,他似乎不是我想像的那個樣子。我以為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但是並沒有,這樣自私任性的找上門來只挑起了我的厭惡,我厭惡所有刻意討好別人的舉動,包括討好我。我為自己看錯了人而生起悶氣,生自己的氣。
我想我的態度過於明顯,他楞了一下,只有讓我更不耐煩,我打開收銀機低頭清點鈔票沒有打算多說什麼,『先生我們要關門了。』我丟下一個句點當作結束,並且對自己的直率果決感到得意。
『我在門外等你。』
他微笑著說,我現在才發現他圍了一條白色的長圍巾,看起來很暖和,眼神裡已經沒有冰冷,我想他已經不需要我,我們又各自獨立,沒有誰需要依賴誰,而這樣最安全了。
已經打烊了我重複了一遍,然後我把糕點櫃的燈熄掉,他往後退了一步退到玻璃門外,我把鐵捲門放了下來,看著他的笑容凝結在空中然後鐵捲門一一吞噬了胸腰腿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在虐待他而心裡是悲哀的。我回過頭進內場拿了拖把慢慢拖完整層樓的地板,清洗完全部的杯子,然後我安靜下來。這一切都是我習慣做的瑣碎事務,令人感到安心。然而我打開門準備回家,他還在外面。我快瘋了我不是個習慣驚喜和奇蹟的人,我感覺的到我的內在邏輯就快被打碎了。他太有攻擊性,太危險。
『很冷,你只穿這樣夠嗎?』
他把身上的圍巾解下來想幫我圍上,我很激動。他似乎認為他已經和我很熟悉了,每個人都以為和別人聊上幾句問候或是幾個吻就足以打破陌生人間無形的藩籬然後和推心置腹無所不談,這樣病態的互動令我作嘔,這些不自然的演員們讓我覺得很好笑。
我一直往後退,我只能退縮。
『我來找妳了,因為妳很重要。』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不是很習慣當個
重要的角色。
『我想我了解妳.... 』
『你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想吐露太多,這樣就夠明白了,
『而且,你的話太多了。』
『我懂... 』他低著頭輕輕吐出這句話,側面美麗的線條和清澈的眼睛扭曲了,現在只像一隻搖尾乞憐的狗,正好我最討厭別人裝可憐,因為我不懂得溫柔應付,他一直挑戰我,而極限已經到了。
『你不懂我,我不認識你我也不想認識,那天的事很好,就這樣就好,難道你非得去破壞它嗎?』我吶喊出來但我什麼都聽不到,我聾了就像我以往選擇偽裝成的樣子。徐依明好像什麼目標都沒有...徐依明到底會什麼...徐依明有沒有在努力啊... 太多被包裝成關懷的傷人的話,我很早以前就選擇不再聽。
『你是我的雨天娃娃。』他的眼睛裡閃動著光,我不敢看。
『就算每一天都是灰暗麻煩的雨天,就算我們再認真祈禱明天會是美好溫暖的一天但還是失望,只要彼此在一起就好,只要可以在一起就好了,我們還是可以像個莫名其妙的瘋子一樣假裝一切都很好,然後一切就會很好的。』
『妳到底在怕什麼?』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我轉頭就走,插上車鑰匙,我騎的很快,我想我遇到的真的是一個瘋子,他說的話讓我頭昏腦脹然後還試圖乞求我的信任,最糟糕的是我知道這個瘋子莫名其妙的說中了什麼,要命。
然後我就再也沒有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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