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耳失聰 阿佐，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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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這篇文章，我在電影《Sepet﹒單眼皮》（筆者自譯的中文片名）即將公映前，約見了該片導演Yasmin Ahmad。因為這部影片的多番交集，已經與Yasmin成了朋友。我們相約在城中某購物中心的書局，我抵達時，一身傳統馬來裝的她正翻閱著《驅魔人﹒Exorcist》的劇本書。

當天恰好是情人節，餐館裡坐著一對對情侶情話綿綿，或是一眾白領階級高談公事，我和Yasmin聊的卻是印度導演薩亞吉雷的阿布三部曲、小津安二郎、阿巴斯、王家衛、Clint Eastwood的新片《百萬寶貝》等。聊得興起，連食物都涼了。

當然，我們也談到了她的電影，尤其是不少觀眾長盼甚久的《Sepet》。距離我第一次觀賞這部電影約有一年的時光了，歷經波折重重，甚至在國外兜了一圈，《Sepet》終於要在下星期正式上映，首映地點，就是我們用餐地點樓下的電影院。

喜形于色的Yasmin對影片的上映仍有點緊張，她說剛才去檢查電影院裡的海報，還特意托負責人把海報放在顯眼的位置。

談起Yasmin拍過的電影，很多人或會覺得陌生。第一部電影《Rabun》是部電視影，雖然曾在本地電視臺播映，但大部份觀眾可能忽略了這部故事題材及呈獻方式有別於一般本土電視電影的作品。這部電影講述一對老夫妻的故事，真摯動人的感情與週圍浮現的課題在較實驗性的拍攝手法中非常具可觀性。至於第二部電影《Sepet》，也是在國外的影展轉了一大圈，好不容易終於盼到在大馬院線公映的這一天。

可是，其實大家或許在不知情下看過Yasmin不少的作品了。每年在電視上看到的國油廣告，這些著名的溫馨廣告均是Yasmin著名的作品。近期的就包括國油的農曆新年兩婆孫的溫情廣告及一部講述輕快鐵上一個不肯讓位的男子的醜態的政府宣傳短片。仔細想想，不難發現這些廣告裡頭都有個特色，就是跨種族的各種關係，包括鄰居、朋友或情侶等，而且表現手法均真誠自然。

【挨了電檢局8刀】

「我當年拍《Rabun》就是在講我父母的故事，我要告訴我的父母：你們看，我知道你們所有的無理和瘋狂的行為，可我就是愛你們！」《Rabun》當年在第21屆意大利Torino電影節從四千部參賽作品中入選最佳13部電影，讓這位從廣告界遊走到電影界的導演創下歷史。至於第二部電影《Sepet》，除了日前在大馬錄影大獎上贏的了最佳東南亞影片的榮譽，更獲邀參加三番市國際電影節、巴塞羅納亞洲電影節及Cretail國際女導演電影節。這部影片在去年獲新加坡電影公司青睞而在鄰國上映，也非常受落。

可是，作品載譽回到自己的家鄉，待遇相差何止千里，大馬電檢局硬生生砍了《Sepet》9刀，上訴後再減成8刀。若Yasmin等人拒絕讓他們的「孩子」挨刀，這部好評如潮的電影將面臨被禁的下場。早一陣子更一度傳出消息Yasmin等人拒絕電影被刪剪，並會選擇把影片賣給有線電視臺，或鄰國的發行商。

雖然有點太那壺不開偏提那壺，還是抑止不住那好奇心問她是哪些部份被刪剪。

「目前共有8個部份被刪剪，包括一些粗話場面，以及Harith身著內褲追逐妻子的一場戲。其實，加起來還不到一分鐘，對劇情核心也沒有很大的影響。」此刻Yasmin說起來雲淡風輕，卻還是不經意流露出幾分遺憾。

Yasmin回想起，當時除了她與製作人Ros，放映室裡共坐了12人。電影放映到一半，其中一名在後方呼呼大睡的電檢員被自己的宋谷跌落木板地上的聲響驚醒。他站起來，緩緩地撿起宋谷，又再倒在座位上繼續睡覺。

電影結束後，一名女士站起來，眼泛淚光地告訴Yasmin，她非常喜歡《Sepet》，並感謝她們拍攝了這部電影。Yasmin與Ros不約而同嘆了一口氣。接著是一名看起來50歲左右的華裔男子。他說，這不是一部馬來電影，也不是一部中文電影或印度電影，這是一部馬來西亞電影。

Yasmin與Ros更感欣慰了。可是她們不知道的是，惡夢才剛要開始。

「你為什麼沒提起宗教的問題？」

「她為什麼沒有嘗試讓他皈依回教？馬來觀眾應該會喜歡這種安排。」

「你為什麼讓她走進一家提供非清真食物的華人餐廳？」

「如果她真的開放，為什麼你讓她一直穿著馬來裝？」

「很久以前，馬來人有兩個壞習慣。男的愛只穿紗龍躺在地上，袒露他們的大肚腩；女的則愛浪費時間在彼此的頭髮中抓虱子。你是在嘗試恢復這些老習慣嗎？」

最後，電檢員的代表給了個結論：「我們代表著人民。我們把你的電影放映給人民的某些成員，而我恐怕最後的決定不甚樂觀。他們要停止你的電影。」

差一點，被迫把所謂看電影的權力交托於這些年長的電檢員的可憐的大馬人民，就得與《Sepet》擦肩而過，看不成這部好電影了。

後來，是製作人Ros勸服了Yasmi接受電檢局的刪剪。「Ros向我提出了幾個基本原因。第一，若《Sepet》無法上映，我們可能永遠拿不回投資的錢。為了拍《Sepet》，Ros與藝術總監Ujang都賣掉了他們的車子，我更投資了幾乎我所有的存款。要是賺不回這些錢，我們可能永遠拍不成《Gubra》（Yasmin計劃拍的下部電影」

「然後Ros問我可否記得我們拍電影的第一個原因？我羞愧地噤聲了。因為我們都清楚，我們拍攝電影，是為了要向母親及父親表示我們對他們的愛。」

Yasmin告訴我，就是這兩個因素讓她決定接受電檢局的安排，妥協於那不合理的刪剪。可是這是否等於電檢局贏了這一戰，其實並不然，這些風雨波折除了為影片帶來了坊間不少宣傳，也借此暴露了電檢局的陰暗面。我想，把影片內蘊的訊息傳給大馬觀眾，為觀眾帶來感動，為她熟悉的大馬人民講一個真誠的故事，對Yasmin而言比跟無理的電檢局抗衡來得更重要吧。

【真正的‵馬來西亞電影′】

雖然《Sepet》的故事環繞於一個華人男生與一個馬來女生的戀情，但是Yasmin表示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把《Sepet》的中心議題定為一個種族課題。

「我從來不認為種族差異是人們憎恨彼此的根源。其實我常常發現，種族主義只是很表明的東西。當我剔除表層再挖掘得深一些，我發現偏見往往建立於更多人類的基本弱點上，比如恐懼及貪婪。」

想必也基於如此理解與思考模式，才讓Yasmin得以跳脫種族等狹隘的框框，拍出一部跨越種族的電影。我聽過一個觀賞過《Sepet》的朋友的說法，他指這部影片是他看過的唯一一部真正的馬來西亞電影。不是馬來片，不是中文片，《Sepet》是部馬來西亞片。

Yasmin說，《Sepet》不僅僅是阿龍@Jason與Orked的愛情故事。「這個故事講述一個跨越時間、語言、年齡、界線與身份地位的愛情故事，而且它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我也希望《Sepet》是關於一個初戀的故事。初戀對我而言有種的吸引力，因為初戀發生在一個你尚未學會欺騙自己的時候。在初戀中，你接受對方的一切，缺點與優點。我相信初戀是最真的愛。遺憾的是大部份我認識的人甚至不相信有真愛的存在。他們讓我想起詩人辛波斯卡一首詩的最後部份：

「...讓從未尋獲真愛的人們相信它並不存在。他們的信念會讓他們活得並死得更容易些。」

我記得Yasmin說過，她的電影真正講述的，就是愛。

【喜歡不完美】

Yasmin非常在意別人對她的電影的看法。有個女生曾經向她表示很喜歡《Sepet》，不過仍不是她心目中完美的電影。結果Yasmin反問她，何謂完美的電影呢？那女生頓時語塞。

Yasmin笑說，她是不可能拍出一部完美的電影的，因為，她拍的是不完美的東西。她指著自己左邊一顆微微向內彎的牙齒說：「我就是喜歡不完美。我記得以前因為牙齒不整齊而向母親表示要去調整牙齒，結果母親也不反對，她只是對我說，對她而言我已經擁有一副最完美的牙齒了。後來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原來在母親心目中，我已然是最完美了。」

從不把自己的作品定位為藝術片，Yasmin希望她的電影更接近觀眾。「我不是要拍什麼藝術電影，也沒有那樣的能力。我拍電影是因為我覺得我有些值得講的故事，關於我在乎的人，關於對於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相信我的責任，是把故事說得動聽，引起更多人的關注。」

「對我而言，若真要稱上一部好電影，就是要能抵達這裡的電影。」Yasmin指著自己胸前心臟座落的地方，然後指著頭部說「而不只是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