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泰國女人,不是人妖。頭髮長而捲,隨時看起來都有點濡濕的感覺,有點發亮。她喜歡吃炸魚、炸蝦餅,配生菜與酸甜的醬汁吃。她是一隻慵懶的貓,但眼神又露出十分精明的感覺。她每天傍晚都在街上尋覓客人,讓客人帶她去吃飯。
她喜歡穿硬跟的高跟鞋,喀喀喀喀的在街上踩過。她非常隨性而迷惘。我說的迷惘也許你感覺不到,但她心裡著實有點迷惘。她看起來很有方向,很知道自己要幹嘛,但也僅止於(知道)今天。更多的時候她以客人來滋養生命,因為她無事可做。
她並不缺錢,家人都在遠方。家人並不知道她從事什麼樣的行業,但不知道也好,因為知道了距離可能更遠。那是一種心理的距離與狀態,如果你本來的籌碼就所剩不多,那就不要再更加揮霍。
她走到一處有水窪的街上,路面凹凸不平。前方的緩坡上有間明亮的美容院,裡面的人看起來總是愉悅的。這是小鎮上唯一一間美容理髮店,她偶爾也去那裡做頭髮,把顏色染成紫色或藍色。客人很喜歡她的狂野,也喜歡她跳舞很帶勁。在酒吧與客人約會的時候,她總是喝一杯水藍色的調酒,那讓她想到海。
海邊有她喜歡的男子。龍蝦跟燒烤鮮魚,鳳梨雞尾酒。
那個年輕的陽光男孩在海灘工作,他從遙遠的曼谷來,因為這裡觀光客眾多。他當游泳教練的時候不乏有機會跟外國女人調情,但他總是害羞內向的不回應,金髮碧眼的女觀光客想要藉機吃他豆腐,叫他過來幫忙抹防曬油,他總會請朋友代勞。
晚上的時候,他習慣先到酒吧喝杯啤酒,然後慢慢走回家。沙灘無人的時候,他們會一起在那裡說話。她並不談論她的工作,她想他心裡有底。男孩會笑著陪她喝酒,吃串燒。有時候也一起回家。男孩住在一間破舊的小屋,白天悶熱,晚上有涼爽的風。她從來沒問男孩關於這段關係的定義,直到某次的酒後,男孩說出另一個女孩的名字。
那個女孩住在曼谷,讀到大學畢業後,就準備被培養成家族接班人。先是到酒店裡實習當經理,然後進修高等管理。男孩在酒店工作的時候遇見她,一見傾心。但女孩不可能把他們倆的事讓家裡知道。兩個人會趁中午午休的時間碰面,在飯店華麗廁所附近的一個角落約會,一起吃飯。男孩會事先買好街上乾淨的小吃,炸香蕉、淋了酸甜汁的麵食⋯⋯兩個人一起享用。
有一天女孩為男孩戴上供佛後的花串,然後哭著告訴他,兩人無法再見面了。
女孩的家族決定要把她送到休士頓唸書,取得學位後才能回來。要整整兩年的時間。這中間,女孩所有生活與通訊聯絡都將被嚴格控管。
男孩身上現金不夠,但他仍為這女孩偷偷打了一小條金手鍊,代表如果可以,他願意娶她過門。女孩收下了手鍊,然後與他深情擁吻。隔天,飛機就從曼谷直飛美國。
男孩繼續工作了一年多,直到被掃地出門。女孩的家人通知他,女孩已被許配給另一個門當戶對的政商名流家庭。
男孩決定到海邊游泳,轉換心情。這片帶有療癒能量的海似乎帶給他力量,使他不再那麼哀傷。在這裡,他感到平靜。工作了兩三年,男孩從與人分租的房間搬到獨自的破舊套房小屋,大約在那時候,他們才相遇。
女人的第六感十分精明,她知道男孩仍未真的放下曼谷女孩。她暗自打算,要助男孩一臂之力,讓男孩可以飛去美國找她。來回一趟美國的機票可不便宜,更不要說對當地人來說簡直天價的住宿費用了。女人開始逐漸遠離男孩的生活,打算多賺點錢買機票。其實她也想見見這曼谷女孩長什麼樣,即便看來她毫無勝算。
她滿心想望,也許男孩見了面就會死心,可以心無旁騖地跟她在一起。
女人在街上接客的時間逐漸頻繁。外國男人食髓知味,就一再回來找她。她比平常更用心招呼那些客人,甚至允許他們的奇怪要求。
男孩並不是不知情,但他從未親眼見過女人工作的樣子。他的時間都被綁在沙灘上,整個白天。所以他很難有時間步行前往小鎮的中心,在那些複雜且迷宮似的街道尋找她的蹤影。女人只有晚上才接電話,所以他們幾乎只有晚上的機會可以碰面。
終於,他實在忍不住了。他臨時請一個同事代班,幫他看著海灘。他跳上一台計程機車,直奔小鎮而去。他並不知道女人的名字,他只知道她的假名。但連這個名字也是假的。因為女人並不想讓他找到她。她像一團迷霧,對人選擇性地真實。
終於他還是在某條街的轉角找到她了。女人挽著一個肥胖的外國男人的手,正要走上二樓的旅館房間。她看見他了。紅色的塑膠樓梯僅讓女人遲疑了一秒,然後她就當作看到空氣那樣,轉頭跟外國男人走上樓了。男孩感到震驚且心碎莫名,忍不住大罵一句「婊子!」
女人的心碎了一地,但她也裝作沒有聽到。她跟旅館老闆點頭打了聲招呼,就跟客人走進熟悉的房間裡。幾天後,她的屍體被發現在熟悉的海灘。碎花泳裝與裸露的乳頭,冰冷的潮水拍打著她漂浮的長髮。
外國多毛的男人殺害了她,在滿足他個人奇特的性癖好後,他將被灌醉昏倒的她,用繩索綁起,拖行至海灘丟棄。潮水與沙子掩埋了她的口鼻,還不及對男孩說出愛你的字句,就已沉入海中。
當男孩看見隔日的早晨時,他是第一個見到屍體的。他看見女人的臉上浮出一抹奇妙的微笑,讓他毛骨悚然。但他不知道,那是女人對他的永恆的愛與祝福。
幾天後,女孩要好的旅館老闆跟同事通知他去取款。信封裡有兩張機票,跟幾天的住宿費用。女人的同事叫做Lily。她們總有個假名。Lily說,本來女人的錢已經存夠了,隨時都可以選擇不做。但女人想要再多讓男孩有多幾天的餘裕,可以在美國走一走。就接下了那個案子。
他永遠不知道,女人的轉身,心裡在想什麼。
她會恨他嗎?她會恨他傷害了她嗎?
他感到愧疚。
女人贏了,其實未戰就先贏了。男孩一輩子都會記得她,所以她未戰先贏。從一個女孩那裡失去的,他從另一處獲得。但現在,他獲得了,卻又再次失去。
他永遠不知道的是,她用生命成全了他。
成全一個遙遠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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