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讀蘇童是剛退伍時的《蛇為什麼會飛》,讀完以後就把以後的蘇先生都放一邊了。《蛇為什麼會飛》之後開始讀購物狂,那時購物狂的出版社才剛開始,抓不到要走的路線,版型封面都一團糟,這一兩年開始找到方向,封面設計紙質挑選往前邁了一大步甚至進了許多匪區的書來賣,翻譯一些沒營養但可以滿足生活無趣的人想像的小說再出個可以炒點什麼話題的匪書,賺錢最簡易的方式,讓它們也有預算出個什麼免費刊物回饋大眾。
二○○五年十一月大塊敲鑼打鼓推出的重述神話系列,英國哪個出版社的跨國計畫,第一波三本書,大約台灣版銷售不如預期,這次同系列的新書無聲無息上架,蘇童幾年沒出長篇,而且不寫香椿樹街了也不拿來宣傳一下。查了才知這次並不是出三本,MYTH系列的第四本《恐怖頭盔》在今年二月偷偷出來,悄悄被淹沒,恐怕第一版都賣不到一半吧。
現在出版社幾乎都不管什麼書系不書系,弄了本書評估會大賣,隨便放在一個系列裡反正那麼多系只要調性別差太多就好,一季的行銷預算都砸在上面,其他的同時出的書管他的,反正要賺就靠這本了。懷念以前出版社推出一個書系時,會寫或長或短一篇緣起,詳述簡述為什麼要推出這個書系,不怕麻煩也不怕讀者厭煩書系裡每一本作品扉頁後面都是接著這個出版緣起,遠景的世界文學全集桂冠的世界文學名著,更古老的皇冠的當代名著精選(這個書系盜翻了好多厲害的書啊)每本都有同樣幾個名家同樣的推薦語,三毛在每本書裡都要講一次她的當代名著精選被姊弟偷回家害她要藏在櫃子裡,不知道她買了多少本來讓人家偷,都知道的事可每次翻開都會讀一次。高中時皇冠有個三色堇系列(內有駱以軍《我們自夜黯的酒館離開》,已易名重出),也每本書都有統一的美編,每本書裡都告訴你為什麼要有這個書系,但此書系短命得很,這年頭沒什麼老不死的好東西了。
大塊當初推這個迷思書系時,特別印了折頁介紹這個跨國計畫,可惜虎頭蛇尾——況且才到脖子罷,新出的書裡只見封底內折頁上的SLOGAN:為神話穿新衣裳,關於促此書出版的理由隻字不提,這年頭沒什麼老不死的好東西,更多新書是一生下來就死了,既是個長久的出版計畫,吝於在本文外多做點說明,怎麼讓人得到更多訊息,產生將書帶回家的慾望?何況既是好看的書為何不多講點好話來推薦呢?我實在不是不知道要與時俱進的老頭,但封面設計忽略蘇童讀者並不是小朋友,童話式的構圖也跟故事基調不甚符合(這整個書系的封面都意圖要把一本不會數十刷的書弄成非常大眾的面貌,好的說法是推廣好書,但反過來講根本是掛羊頭賣狗肉),相較之下,匪版的大量留白意境高出許多。
來說《碧奴》,開始也是不甚專心,一晚讀幾頁反正不急,一本書三百頁字又這麼小要讀好久才完吧。讀了蘇童的怪力亂神,夜(晨?)來亂夢侵襲,什麼東西都長腳在地上跑,第二晚再讀依舊讓我睡眠中想像力奔馳都不知跑到哪去了,做了這麼奇麗的夢捨不得醒,導致上班都來不及沒許多時間記下來,所夢皆忘。
蘇童說碧奴的老公去築長城,她一人在家無依無靠,只想著男人在北方無冬衣,他們住的北山下因為歷史因素,要哭可以隨便你用身體什麼部位哭,就是不能用眼睛流淚,臉上有淚痕表示死期不遠。四處人家的老公都去修築長城,有的女子知道丈夫有去無回早就死了心,沒老公日子還要過,還有小孩要養哪。但碧奴就只有一句話,我要給豈梁送冬衣。他老公上衣都來不及穿就給拖走,冬天一來會凍死,碧奴長得燦爛如花但就是笨,別人學會用嘴唇哭,一流淚就滴到地上不會被發現,用乳房哭,哭成巨乳得到更多樂趣。碧奴的娘還沒教會她用各種方法哭之前就死了,碧奴只會用頭髮哭,哭得一頭酸苦味,旁人見了莫不嫌棄。
老公被抓走,碧奴要去送冬衣,故事從這裡開始,她固執地只想著一件事,她要去大燕嶺找老公免得他冷死。一路上她所見所遇都在嘲笑她,她周圍的事件突出了她做這件事的癡蠢,她的癡蠢也映照出世態醜惡,所有人都不瞭解她,除了一隻瞎眼的青蛙和她做伴,青蛙是個死了的女人變的(碧奴死了會變葫蘆,她前世是一顆葫蘆),她也要去找兒子。
碧奴沒有偉大的使命,不是英雄,她不用殺怪物也沒不採金蘋果,更不追太陽,她只是要為豈梁送冬衣,蘇童不講豈梁伉儷情深意重如何那般,一切一切都在為豈梁送冬衣這句話裡了。一場眼淚的旅程,一路上碧奴不斷遭受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蔑,她的眼淚從壓抑到恣意,以前被嘲笑愚笨只會哭得滿頭酸臭招人嘲笑,千里尋夫走下來突然什麼部位都能哭了,那些忘記怎麼哭的人(用來對照碧奴種種豐富情感),一被她鹹酸甜苦辣滋味俱全所觸(之物)皆毀的淚濺到,都重新喚回遺忘的情感(這些段落使人想到《香水》,其他有些情節可聯想到國王的新衣或狼來了),想爹想娘想老婆,可他們還是沒有忘記要嘲笑碧奴這個瘋婦,碧奴的古老美德終究不敵禮崩樂壞的主觀價值。
最後碧奴怎麼把長城哭倒,蘇童沒有多講,反正他把碧奴活著送到老公頭上,儘管老公早就跌落山崖變成長城地基,但至少是到達終點了。碧奴一路上不吃不喝,我一直等著她怎麼還不吃喝?不餓不渴嗎?有次有人硬塞麵餅到她嘴裡,她還吐出來,若是我一定說我還要。也許因為她前世是一顆葫蘆,葫蘆是裝水的,所以可以一直流水出來,這樣說來,說她是一棵腎蕨或吊蘭變的也可。
不管孟姜女從《左傳》到《烈女傳》記載反映的倫理觀念變遷以致後來加油添醋流傳下來的民間故事裡孟姜女的形象如何,蘇童給這個女主角新造了個完整的形象,孟姜女用十天把長城哭倒,廣告裡的孟姜女得一直吃神奇喉糖,碧奴什麼都不用,她只要想到老公沒有冬衣就哭出一地水了,書裡的眼淚之多,沒從紙頁裡滲出來也是奇蹟。
匪區同胞對他這本新書褒貶不一(台灣應該是如張學友歌「淹沒」群書當中),葉兆言說「很不錯」,看到一篇作者不重要的評論說蘇童寫的神話裡沒有神,且看不出是什麼信念支持碧奴受虐千里。這個人大概以為神話要像宗教文學一樣,隨時有個神明出來顯靈?且不論中國神話跟西方神話本質上的差異,孟姜女的故事用傳說來定義也許更為恰當,神話產生於宗教之前,神話的神跟宗教的神是不同的,約瑟夫坎伯說的,神話是眾人的夢。講的都是人的故事,而泛神論的年代無須隨口曰神,因為隨處有神。這個蠢貨說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贊助碧奴去走這一趟,他眼睛是被什麼蓋住了,沒看到台詞極少近乎啞巴的碧奴最常說的「我給豈梁送冬衣」,這句還不夠嗎?難道要她呼天搶地說我愛我老公我老公也愛我喔梁等我,這種台詞給瓊瑤姊寫會更精彩,何必蘇童來寫。
這個系列有愛特伍第一人稱敘事的《潘妮洛普》幫一個無聲的女人平反,蘇童若用第一人稱寫《碧奴》,也許可以做出更多意識流的描寫,說不定比眼前的這個形式更出色,畢竟寫了百十萬言的作家,老用同樣腔調即使說不同故事,看多會膩,膩生逆。不得不再說一次裡面最得我心的一本,以前說過(在〈銀河不是奶灑出來〉那篇),這個故事講宿命跟自由意志,講西方神話如何死死生生幾千年跟人走到現在還一再陰魂不散,很薄一本才兩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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