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作家,最值得害怕的事就是想不到新的念頭,即是慣常得很的一句俗話:沒有靈感。以我所知,無論哪一個靠寫作為生的人都害怕沒有靈感,縱然他的作品一向被人認為寫得很濫,寫得很沒有價值。而作為史上最濫作的作家之首,我比任何人都害怕沒有靈感,一旦沒有靈感,我的寫作生涯便要完結。
我很是相信,每一個人在各方面都有極限,不能超越。一旦超越,機能便會衰退。作家的最大資產就是腦袋,一旦絞盡了腦汁,腦袋便會隨之枯萎,剩下軀殼,再也寫不出任何東西。若要保持腦袋永不枯萎,可以用兩個方法,一是不停地吸收,二是減少創作。開源節流。但是在現實的壓迫下,哪有時間容你吸收呢?哪有人會讓你減少創作呢?
在轉職為作家前,我是一間大型出版社的市場策劃部主管。我十分瞭解市場的運作,若要一個作家成名,他的創作生涯是絕對不能停止的,一旦停下來,人們便會遺忘他,哪怕你曾經大紅大紫,也會被別的作家取代。故此市場、讀者和出版社都不會讓你閒著無聊,搞甚麼開源節流。這是一件可悲的事,但偏偏又不能避免的。
在市場策劃部工作時,我看見不少作家油盡燈枯,任他們如何努力,也無法再撰寫別出心裁的作品,我很同情他們,但又無法徹底地瞭解他們。確實對於一個平凡得很的小職員來說,他只不過是一件工作的加工者,雖然閒時也會用上腦袋,但要用到創作力的時候實在太少,或許他要用記憶力的時候還多著。故此,當時我是絕對不理解作家的煩惱。
但是,在這一刻,我終於有感同身受的無奈。面對逐漸枯萎的腦袋,我除了嘆氣還有甚麼方法呢?若果把創作力枯萎當成一種病,這種病未必不能救藥,但病源是甚麼,實在不得而知。在完成最後一本長篇小說後,我對出版社的編輯說:我要到外地找一點新題材,故此有一段時間你會找不著我。然後,我沉默地離開。之前我也多番如此這般,編輯也見怪不怪,很是放心的模樣。我不知道他的放心是裝出來,還是發自內心,但我敢肯定,那時候我的心是忐忑不安,有點不甘心,但自問沒有辦法挽回失去的靈感。
之前,我也說過,我的靈感不知道因何故消失了,無論我怎樣想也想不到新的題材,下筆又不如意,挺是心灰意冷。我曾經探訪過不同年代的作家前輩,他們都說:休息吧!也曾經找過不同國家的醫師,他們的答案更是千奇百怪:你哪有病呢?不如看看心理醫生?巫醫又如何?你被凶靈纏身,近日你是否心緒不寧呢?你被思想盜賊盜去腦汁,是否該考慮報案呢?你有否接近核武器或生化武器呢?我懷疑你被核毒感染,若得以證實,你該早些考慮火葬,否則便要把屍體放逐至太陽系之外,以免污染地球。我越聽他們的解釋越感混亂,腦力衰退又怎會與凶靈、思想盜賊等有關呢?他們定是看得太多科幻小說了......
帶著一身的無奈,我唯有走到外地散心,也開始隱姓埋名的生涯,對於一個作家來說,不能再創新是一件可憐的事,與濫作同樣地可憐。晚上照鏡子的時候,我發覺頭顱的體積縮小了,好像因為腦力衰退,致使腦的體積減少了,因而令頭部也縮小了。
在互聯網上,一個以尋找我的蹤影為名的新聞組成立了,他們有些是我的書迷,有些是我的朋友,更有些從來不看我的書。總之人多的是,五湖四海,鬧得熱沸沸。望著如此豐厚的新聞組,我有些感動,有復出的衝動,然而我知道縱使我復出,亦無濟於事。
從我的角度看來,一個沒有創作力的我根本不能叫做我,縱然再執筆,也不能生花。因此,復出的念頭,只在我的腦際邊緣升起,又再沉落,之後就久久也不曾提起,直至遇上奧高比拉,情況才有點改變。
我初遇奧高比拉,是在一間酒店的大堂,他是我的讀者,很快便留意到我。他雀躍地走到我的身旁,跟我談了很久。初時我極力隱瞞身份,但很快地便發現無論我說甚麼,他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堅持。無可奈何下,我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之後,我們開始討論創作,他說我的創作驚為天人,我說那是從前的事,現在的我實在無法再寫下去。
他愕然。然後遞了一張咭片給我,咭片印了他的專業和名字──腦袋移植專家奧高比拉。這時候,我才發現他便是數年前連奪多個醫學大獎的明星醫師,而且更被全球最具權威的雜誌評選為當年的風雲人物。
我愕然。原來我的讀者中有一位如此出眾的醫師,我感到很驕傲,但又很可惜,心想倘若我還能創作的話,是多麼美好呢?我望著雙手,感到它們不斷顫抖,與我同樣地憎恨腦袋的衰竭。
我制止了雙手的忿怒,打算向奧高比拉請辭,但奧高比拉卻提出一個誘人的解決方法:為甚麼不試試腦袋移植?我可以將別人的腦細胞注射入你的體內,與舊有的腦細胞融合,應該能夠刺激你的腦力。
我無法抗拒他的建議,之後我接受了一連串的手術。我感到頭顱好像被割開,好像被拿走了一些東西,又好像被硬生生注入了一些東西。我並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名稱和作用,不禁產生一個疑問:我的腦袋為甚麼要塞進不屬於我的東西呢?
做完手術之後,我回到出版社,繼續創作生涯。我的新生作品受到前所未有的歡迎,更一下子被譯成多種語文,被譽為本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我感到無比的興奮,也漸漸忘記了那段沒有靈感的日子,更慶幸當初沒有下錯決定。腦袋移植手術真是值得信賴。
就在我沉醉於興奮的時候,一個駭人的消息傳來,奧高拉比因為行騙被當局逮捕,他的罪行包括杜撰學歷、自稱為醫生、胡亂做開腦手術以及發表虛構學術論文。當局更呼籲被他開腦者,立即與有關方面聯絡。我感到頭昏腦脹,根本無法相信自己是受害者之一,我的腦裏究竟裝了甚麼樣的東西?
經過了一夜的沉思,我決定不去投案,因為我覺得自己的腦部手術做得挺不錯,何來受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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