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棄步入湖心亭的時候,浮雲剛好掩蓋殘月,天色登時暗了下來。
──這實在太無理。
凌子棄如此認為。他自問並非甚麼大善人,但從沒有犯過大錯失。尤其在執掌河石幫後,更屢挫奸邪,率領座下弟子十八人消滅了邪教八個分壇,聲勢一時無倆,算是當今正道鮮有的紅人。但為何落得如此下場呢?
——無罪令。
江湖上曾有傳言,凡得「無罪令」者,三個月內必被「罪無可恕」擊斃。從來沒有人知道「罪無可恕」的真面目,究竟是一個人的綽號?還是一個幫派的統稱呢?與邪教有關嗎?
雖然凌子棄不知道「罪無可恕」的真正面目,但有一點他可以切實地肯定,就是凡接得「無罪令」者,都是大奸大惡之徒,譬如邪教副教主龍飛三便接過「無罪令」,當然他現在已經被「罪無可恕」所殺。
──究竟我何時變成大奸大惡之徒呢?
凌子棄自接得令牌後,每天都陷入沉思之中。他的心只有慌和亂,此外無他。他並沒有刻意隱瞞接得「無罪令」的事實,反而四處張揚,他希望有人出頭,為他打發「罪無可恕」。可是,他的如意算盤沒有響亮,不但沒有一個外人伸出援手,弟子更一一離棄他,逃得一乾二淨。
凌子棄沒有怪責他們,確實天下間誰也惹不起「罪無可恕」。在武林人士眼中,「罪無可恕」等同死神。誰敢惹死神呢?
可是卻有一人沒有離開凌子棄,那就是他的妻子──河石幫幫主夫人紀環環。當紀環環知道丈夫陷入絕境的時候,不但沒有立即離開,反而堅決道:「相公,讓我倆共同抵擋他。」凌子棄沒有感動。他只有慚愧,定睛望了環環良久。
一直以來,凌子棄覺得非常對不起紀環環。環環是他的妻子,卻不是他最愛的女人。可能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最愛的女人就是藍難平。
藍難平是他的師妹,和他親蜜過一段日子。江湖人士曾稱他們為「金童玉女」,可是最後卻沒有成親,這是最遺憾的。其後凌子棄娶了河石幫前任幫主之女紀環環為妻,不久更接任了幫主一職。
──天下人該以為我是貪圖富貴之徒!平兒,我實在不起妳!
就在這個雲掩秀月的夜,他的心忽然強烈地呼喚藍難平。
──平兒,看來我們只可來生相見!
他渴望與藍難平相見。
忽爾,傳來陣陣腳步聲,凌子棄以為是環環,回頭望去,卻看見預期以外的面容。
殘月在浮雲之間伸出頭來,聚在來者的面上。
凌子棄有點神不守舍道:「師妹。」
來人竟然是藍難平。
凌子棄喜上眉梢,道:「師妹,妳竟然來助我。師兄實在大為感動。」
「誰來助你?」藍難平揚眉道:「我要殺了你!」無情地刺出一劍。
凌子棄頓時醒悟,心道:「難道師妹是『罪無可恕』?確實當日我負了她,是一件不可饒恕的罪。」挺胸受劍。
劍,穿過凌子棄心砍,他忽然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終於還清師妹的債。
眼看凌子棄將被刺斃之際,藍難平卻及時收回長劍。
凌子棄撫摸著幾乎被刺穿的心砍,道:「師妹,為甚麼不殺我?難道妳不是罪無可恕嗎?」
藍難平搖頭道:「我不是『罪無可恕』。」
凌子棄胸口有點痛,呼吸頗覺困難,喘氣道:「難道妳來助我?」
藍難平狠狠道:「與其讓別人殺了你,倒不如讓我親手了結你。當日你帶給我的恥辱,我畢生難忘。」
凌子棄頹然道:「當日我確實負了妳,但妳該知道我的心是怎樣想。我是真心喜歡妳,但……」
藍難平氣道:「但你貪圖富貴,娶了那個紀環環為妻。」
凌子棄吼叫道:「師妹,妳知道嗎?我這一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沒有娶妳為妻。」
藍難平叱道:「別虛言假語,誰會聽你的瘋話。」
凌子棄咬牙道:「我快要死了,難道還會說謊嗎?」
「剛才那一劍要不了你的命。」藍難平道。
凌子棄呼了一口氣道:「沒有人逃得過『罪無可恕』的『無罪令』。」
藍難平問道:「你犯下了大錯嗎?」
凌子棄痛心道:「我只負了妳,此外無他。」
藍難平奇道:「那麼你是不是弄錯呢?那道『無罪令』孰真孰假?誰人給你的呢?」
凌子棄堅定地道:「那該是真的,誰敢冒充『罪無可恕』呢?」
藍難平疑惑道:「我的想法則不一樣,那可能是你邪教的陰謀,借助『罪無可恕』的名號來嚇壞你和你們的手下。若換了往日,要闖入河石幫並非易事,但今天我卻可以輕易進出。若邪教幫眾要拿的人頭,實在輕而易舉。」
凌子棄點頭稱是,叫喚道:「師妹。」
藍難平應道:「甚麼事?」
凌子棄正色道:「妳快些離開這裏。」
藍難平奇道:「為甚麼?」
凌子棄道:「師兄過去負了妳,今天師兄有難,妳仍能趕來相救,已經足夠了。」
藍難平嬌叱道:「誰來救你?」
凌子棄皺眉道:「現在師兄大難,難道妳仍要裝下去,我們本來就相愛,從前種種我至今仍忘不了。」伸手拉著藍難平的袖角。
藍難平揮脫凌子棄的糾纏,感慨說:「從前種種,你還是忘掉吧!」眼光落在湖上,正好隱隱約約看到湖中月又被浮雲藏著了。
「師妹!」凌子棄從後攔腰抱著藍難平,道:「不要離開我。」
藍難平登時渾身發軟,嬌呼道:「師兄。」眼泛淚光,登時想起昔日景象。
就在兩人沉醉於回憶之際,凌子棄忽然一聲慘叫。藍難平發現不妥,正想離開凌子棄懷抱之時,冰涼的感覺貫穿胸腹。一把血劍貫穿了兩人的身軀。
凌子棄口噴鮮血,問:「為甚麼?」
藍難平疑惑之際,女聲在凌子棄的背後響起:「因為你的心裏從來沒有我,過去沒有,今天仍沒有,相公。」
藍難平想起一個人,登時狠狠道:「紀環環。」
紀環環從他們的身上拔出長劍,道:「好妹子,妳該謝謝我的局,否則你們也不能死在一起。」
凌子棄先後著了兩劍,半跪地上,沮喪道:「妳說甚麼?」
藍難平撫摸著胸前的傷口,怨恨道:「妳實在狠心,竟然假扮『罪無可恕』。他是妳丈夫。」
紀環環朗聲笑道:「她怎會是我的丈夫呢?他的心裏只有妳。我在他的心目中,一文不值。」
藍難平道:「所以妳才引我出來。」
紀環環讚道:「妳真聰明,可惜妳愛上不該愛的人,我要殺了妳。殺了妳,他才真正屬於我。」高舉長劍,往藍難平的胸口刺去。
就在紀環環的劍快將刺入之際,一把清幽幽的歌聲傳入眾人的耳內。
「這裏有沒有犯錯的。犯錯的人都該殺。殺。殺。你有沒有犯錯?他有沒有犯錯?犯錯!犯錯!」
藍難平與紀環環對望一眼,都看出對方的驚訝。
──難道是真的「罪無可恕」?
借著微微月色,藍難平當先看到一個身穿紅衣的小女孩。小女孩約莫七、八歲,但已生得格外秀麗,尤其她那雙大眼睛,在黑夜中特別明亮,殘月和星辰都給比下去。小女孩舞動一張紅色薄紗,邊唱邊走向湖心亭。
紀環環劍鋒一指,喝道:「斗膽孩童,竟敢在河石幫撒野,快給我滾。」
小女孩沒有理會她,繼續邊唱邊舞動薄紗。一會,已步入湖心亭。
小女孩走到藍難平身旁,將紅紗披在她的頭上,問道:「你有沒有罪?」
紀環環叱道:「快滾!」一劍刺出。
小女孩身法卻如鬼魅,閃身避開來劍。
藍難平問道:「你是『罪無可恕』嗎?」
小女孩沒有答她的話,扯掉紅紗,舞向凌子棄。
紀環環見小女孩身法直如鬼魅,不敢大意,展開身法,擋在凌子棄的身前。
小女孩叫道:「你有罪嗎?」竟然斜身避開紀環環的攔截,走到凌子棄身旁,道:「叔叔,你有罪嗎?」
凌子棄坐在地上,喃喃自語道:「我有罪嗎?」
「恕兒,夠了!」一把粗壯的聲音從紀環環背後響起。
紀環環回頭望去,只見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少年緩緩向他們迫近。
小女孩恕兒登時大喜,開懷道:「罪哥,你終於來了!」
紀環環大駭,顫聲問道:「你是罪?」
少年罪道:「天下沒有別的罪。」
紀環環吞了一口氣,道:「你不過是小孩子。」
罪搖頭道:「只有小孩的眼睛才是最清澈的,因為他們沒有太多的過去。姐姐以為如何?」
紀環環見他答得頭頭是道,已知道事情不會易辦,朗聲說道:「是我紀環環冒認你,要剮要殺便來。」
罪卻說:「恕兒,走吧!」
恕兒停著了舞步,好奇道:「為甚麼不殺他們?」
罪平和道:「過去是沒有罪的。」轉身離開。
恕兒繼續她的舞蹈和歌聲,追著罪遠去。
待得二人離開,紀環環和藍難平同時呼了口氣。
紀環環頓時破口大罵:「你幹麼嘆氣?」
藍難平冷笑道:「我喜歡怎樣便怎樣。」
紀環環叱道:「妳活得不耐煩嗎?」
藍難平反而感慨道:「我早就不想活了。」背倚攔杆,好像想翻身躍入湖中。
紀環環咬牙道:「別裝作無辜,受死吧!」長劍抖刺,直搗藍難平的頂門。
忽然,紀環環停住了長劍,望著凌子棄。
凌子棄像失去所有依靠一樣,跌坐在地上,半瘋地道:「我有罪嗎?我有罪罵嗎?我罪無可恕。罪無可恕……」
紀環環看在眼裏,心中痛極,右手不禁一鬆,長劍登時噹聲著地。
藍難平手掩秀面,欲哭卻哭不出眼淚。
紀環環半蹲在地上,失意道:「為甚麼變成這樣?」
良久,紀環環與藍難平對望一眼,心中同時想起一句話:
「過去是沒有罪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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