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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9-16 21:17:23| 人氣9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外祖母的五斗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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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母一向善於理財,她做了幾十年生意,省吃儉用,一定積蓄了不少錢財。床頭邊的這口五斗櫃,肯定就是她的銀庫,難怪她不准我們碰它。」大舅說這話時,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彩,彷彿掘到了金山銀礦。

於是,在外祖母下葬的第二天,大舅、小舅就迫不及待要處理家產,當務之急就是打開五斗櫃,一窺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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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飄散著玉蘭花香的房間裡坐了多久。剛才,午後的陽光大剌剌地攀在屋後那棵老芒果樹上,一些精靈似的光點鑽過枝枝葉葉自窗櫺的縫細滑進來,窸窸窣窣地灑了一身。

而此刻,屋內已一片晦暗,黑暗中,紅檜五斗櫃上的銅鎖,映著屋角的路燈,發出幽微而詭異的亮光。縱使在黑暗中,他也不難搜尋到外祖母的位置。外祖母的房間像是一座永不變動的座標,立在房門邊便能清楚地掌握了一切位置:大通舖的上方,擺著一個雕刻著精緻山水人物的紅檜五斗櫃。

那口長方形的木櫃像是一座神秘堅固的棺槨,埋葬著外祖母的青春歲月,陪葬品是一些泛黃的照片和生命中逐漸褪色的歡樂與哀愁。小時候,他曾經見過外祖母打開櫃子,拿出她年輕時的照片緬懷一番;照片上的外祖母紮著兩條辮子,很漂亮。

後來,五斗櫃上了鎖,誰也不知道裡面放進了什麼東西。大舅媽說,外祖母把金銀珠寶和田園地契都鎖在裡面,但也只是猜測,不曾有機會證實。

緊閘著的那把銅鎖,像是個沉默盡職的門房,幾十年來緊閉著嘴,不曾把主人的秘密洩漏出去,只留給偷窺者無限擴張的想像空間。

五斗櫃旁有個小茶几,茶几下放著一只熱水瓶和一筒裝麵茶的奶粉罐子。外祖母喜歡喝麵茶,傍晚時分,她總是坐在茶几旁泡上一碗麵茶,輕輕呷一口。用那齒牙脫落的牙齦,慢慢磨著品味著麵茶的香氣。茶几上總有一碟白淨的玉蘭花,老厝前庭那株玉蘭樹,一年四季供養著外祖母這股淡淡的幽香。

茶几再過去大約一呎的位置,擺了一個衣櫃,裡面的衣服不多,每一件都摺疊得整整齊齊。勤儉的外祖母即使晚年經濟較寬裕,依然簡約如昔,習慣穿粗布衫,唯一一件紅綢緞旗袍,那是她的嫁衣;衣面有亮片繡綴著象徵吉祥的龍鳳,雖然年代久遠,紅綢緞已褪色,但那一龍一鳳依舊明艷亮眼,栩栩如生。

房門對面的牆面,擺著一個睡得凹了發亮的籐編枕頭,枕頭旁一把圓形蒲扇。夏夜裡天氣悶熱,蚊蚋飛舞時,外祖母便揮著那把蒲扇與透進窗裡的月光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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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的日子,他習慣賴在外祖母身邊,黑夜裡,伸手去探摸那頭濃密、永遠梳攏得油亮的髮髻,手上沾滿了一股茶油的微香,那種微帶油膩的髮味,給了他安全感,撫慰了他寄人籬下、幼小無依的心靈。

無數個夜裡,他躺在外祖母的懷裡,思念著早逝的雙親,外祖母輕輕揮著蒲扇,哼著歌謠給他聽,悶熱的晚風夾雜著這特殊的氣息,他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著。

當時,大舅一家人仍住在老厝,大舅媽和表姐顯然不喜歡那略帶油膩的髮味。大舅媽不只一次在他面前以嫌惡的表情說:「嘖、嘖,頭髮都出油了還不洗,人老了就是這樣懶」他總不耐煩聽她把話說完,一溜煙地跑開。

他喜歡那屬於外祖母那獨特的氣味。甚至,他要為外祖母辯駁,外祖母絕對是個極愛乾淨的老人,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整潔端莊,一點都沒有大舅媽口裡的「懶懦」、「邋遢」。

她的房間永遠整理的井然有序,窗明几淨。有時,他從屋外進來,跑到外祖母的房間,一骨碌地爬上床,幾個黑腳印踩在外祖母潔淨光亮的木床上。外祖母總是急急拿起床邊的抹布,一邊擦拭著床舖上的黑腳印,一邊攆著:「去去,把腳洗乾淨,看你玩得像一頭水牛。」

「阿嬤!」黑暗中,他撲身探觸,卻只觸摸到那只籐編的枕頭。

「阿嬤!」他又低聲喚了一聲。希望在黑暗的角落裡有熟悉親切的聲音回應:「阿和,肚子會餓嗎?要不要喝一碗麵茶?」

前天夜裡,睡夢中,他彷彿還聽見外祖母悄悄起身到屋後,端了盆涼水回屋內擦拭身體。那是外祖母的習慣,怕熱,容易流汗又愛乾淨的她,總會半夜裡起來擦身,然後才能舒爽入眠。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愛乾淨又不喜歡麻煩人的老人家,卻是半夜起床做人生的最後一件大事---沐浴更衣。

天一亮,她就乾乾淨淨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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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和啊!你是要死了嗎?天黑了也不點燈。」大舅媽驚聲尖叫。「一個人杵在那裡要驚死人嗎?」

大舅媽是典型的「惡人無膽」。外祖母往生這些天,總聽她神經兮兮地嚷嚷:「我敢發誓阿母絕對有回來,而且不只阿母一人,我聽到的是,一大群人的腳步聲,說不定是阿爸、阿公他們。」說時,不安的眼神東張西望。

他覺得大舅媽虧心,所以才會怕黑、怕鬼。守靈時,一聽到貓叫就嚇得渾身顫抖,直嚷著:「阿母又回來了!」
大舅媽並不是個孝順媳婦,外祖母在世時,大舅媽對她說話總是粗聲粗氣,外祖母脾氣好,也就任由她去。

記憶裡,外祖母只有一次對大舅媽厲聲斥責,那是因為他。

五歲那年,他的阿爸阿母車禍去世後,外祖母便把他接回家,對他這個「外人」,大舅媽始終充滿敵意,常常背著外祖母指著他的鼻頭罵:「你這個雜種仔,怎麼就這樣賴在這裡?你是別人家的米吃不空,是麼?」

有一回,大舅媽正罵他,被外祖母聽見,外祖母生氣地叱喝:「秀足,妳怎麼這樣說阿和,不管怎樣他都是我的孫子,他在這個家吃的用的,都是我賣發糕、碗粿,一塊錢一塊錢賺來的,你們誰也沒資格趕他走。你們有權利不住在這裡,但是,你們沒有權利叫阿和不住在這裡。」

後來,大舅一家人搬到鎮上,他不知道跟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大廳,黃色綢布幔佈置成的靈堂,高懸著一幅阿彌陀佛立像,給人莊嚴祥和的感覺。這是鄰居阿月嬸幫忙佈置的,外祖母不只一次交代,「我一旦走了就告訴阿月嬸,我已經告訴過她怎麼佈置靈堂,黃色布幔我也都裁好放在櫥櫃裡。阿月有學佛,她會知道該怎麼做。」

當外祖母說這話時,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何外祖母對死亡毫不畏懼,甚至能平靜、篤定地預先安排一切後事。

朱紅棺木靜靜躺在廳堂上正中央,供桌上擺著鮮花、素果,一對白燭搖曳著熒熒的火光,映照在牆上那張黑白照片上,外祖母面容安詳,嘴角微微含笑。

念佛機「阿彌陀佛」的聖號不間斷地在檀香氤氳的廳堂內縈繞,使人感到安定、安心。那是第一次,他對死亡沒有恐怖與畏懼的感覺,只是對外祖母的離去有很深的遺憾和不捨。

「阿嬤,妳到西方極樂世界了嗎?」望著那口棺木,他的心一陣抽痛,淚水立刻湧上眼眶。

「阿和,阿嬤走時不要哭喔!如果你哭的話,阿嬤會有掛礙,走不開。」外祖母平時就常常這麼提醒。

「你要孝順阿嬤的話,就幫阿嬤念佛,念『南無阿彌陀佛』,讓阿嬤放心地跟著阿彌陀佛去西方極樂世界。」想起阿嬤生前的叮嚀,他強忍悲傷拭去淚水,在心裡默默念著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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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發,那『五子哭墓』你去退了沒?」大舅媽問。

「退了,退了。」瞎了一隻眼的大舅,眨了眨那隻白濁,不時流著淚水的眼睛,不耐煩地回答。「明天出殯沒有熱鬧陣、哭調仔,左鄰右舍不知道要在背後裡怎麼說我們不孝。」

「說什麼?那可是阿母自己交代的。」大舅媽大聲地說:「不要殺豬宰羊拜她,不要熱鬧陣,不要哭調仔,只要全家吃素念佛就行了。」

「是啊!大嫂說的是,媽一生虔誠吃齋拜佛,哪個人不知道?我們順她的意才是盡孝啊!」小舅媽說。

在他的記憶裡,大舅媽和小舅媽向來就不對眼。

小舅媽嫌大舅媽是鄉下粗鄙的女人,沒知識;大舅媽則說小舅媽自以為喝過洋墨水就了不起,還不是去給「凸鼻仔」洗碗刷盤。她倆不曾友好過,即使逢年過節回來,也是冷眼相待,一開口說話就是彼此冷嘲熱諷。沒想到,在處理外祖母的後事上,一切從簡,兩人的意見一致,彷彿是培養了多年的默契。

聽到她們的對話,他心裡想:「她們的吝惜,何嘗不是外祖母的福報,使外祖母可以順自己的心意,清清靜靜地往生。」

「美華,阿母的後事辦完後你們就回加拿大?」大舅媽一邊摺著紙蓮花,一邊拍著腿驅趕蚊子。

「順財說,趁這次回來,把老厝的事處理好了才走。」小舅媽纖細的手指顯得挺笨拙,怎麼也摺不出一朵美麗的蓮花,索性不摺了。

「順財擔什麼心啊!老厝的事你大哥不會發落嗎?」大舅媽不悅盡寫在臉上。「難不成怕我們吃了你們那一份?」

「話不是這麼說,許多事還是大家當面辦理清楚,免得日後出了什麼問題,還得專程回來,麻煩。」小舅媽的臉也垮了下來,冷冷地回應。

「能出什麼問題?妳說那是什麼話。」大舅媽把手上的蓮花一丟,生氣地站了起來。「妳以為就你們讀書人講道理?我們鄉下人做事就不憑良心嗎?」

「我沒說什麼,幹什麼那麼生氣?」小舅媽也起身,轉進房裡時,眼睛盯著大舅媽,低聲地說:「除非,妳自己心裡有鬼。」

「妳說誰心裡有鬼?美華,妳把話說清楚再進去」大舅媽像是被惹毛的母獅子,大聲咆哮了起來。腐朽、老舊的老厝被她的叫罵聲震得搖搖欲墜,連懸掛在樑柱上的那盞昏黃燈泡也嚇得顫抖,閃閃爍爍。

「發生什麼事?」在屋外閒聊的大舅和小舅聞聲立即衝進屋裡。

「就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自以為讀過幾年書就了不起。」大舅媽氣得破口大罵:「呸!那畢業證書搞不好還是買來的,讓我當草紙擦屁股我還嫌硬呢!」

「秀足,妳好了沒?阿母還在靈堂上,妳就這樣大吼大叫,也不怕左右鄰居見笑。」大舅阻止大舅媽再謾罵下去。

「是啊!大嫂,有什麼事好好講,幹嘛氣沖沖的。」小舅也勸慰大舅媽:「美華年紀輕,不懂事,妳就別跟她計較了。」

「她年紀輕?心眼可比我還老沉。」大舅媽哼了一聲:「你也一樣,心裡想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

「大嫂,你說什麼?」小舅聽大舅媽這一說,也動氣了。

「順財,別理她,她那潑婦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大舅拉住小舅。

「你這個青瞑仔順發,別人都會護著自己的老婆,只有你這個死人,還幫著外人罵你老婆。」大舅媽氣得踱著腳,哭了起來:「我真不知是哪輩子做了缺德事,才會嫁給你這個青瞑仔。」

「你們自己去守靈吧!我血壓高,我要回去躺了。」大舅媽氣憤地推開大舅,踩著木屐「喀喀」地離去。

大舅媽一走,屋內頓時安靜了下來。小舅望著大舅,兄弟倆互相對看一眼。

大舅咧著嘴自我解嘲:「哎呀!我現在是廢人一個,不管事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日子比較好過。哈哈!」

大舅顯然說了一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沒有人附和他的笑聲,自覺無趣,尷尬地咳了兩聲。大夥兒又陷入一陣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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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長: ~吉米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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