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家,還會像以前一樣嗎
醒來時,眼前霧白白的。隨後視線漸次聚焦,才頗沮喪地辨認出,白光其實來自天花板蒼白燈管。原來,這裡並非我默禱二十八年來,上帝話語中的天堂。這裡只是離立霧溪不遠的某醫院。
而喉嚨延伸至食道的劇烈疼痛有如核子內爆,我連嘶啞聲都顯得殘缺,甚至連習慣性檢視雙手淤青的力氣也沒有。或許,氣力早在當時飲盡那瓶廁所鹽酸後,釋放得徹底,還依稀記得,身體的痛苦扭動似乎比原本癲癇症發作時還要奮力百倍。如此堅決的自殺儀式,在墮落與怨恨之聲的狂暴中,穿透我迷途的靈魂,強行詮釋著我生命幾乎行將結束的最後擺動,但,為何還是改變不了死前那渺茫的、上帝命定的第三種聲音:「回去吧!這個家,沒有妳不行。」
於是,我漸漸抬起比較有力氣的左手,瀏覽過那些熟悉的淤青後,我瞥見塑膠手環上寫著自己的名字「邱曉菁」三字。想想過去那段反覆遭受先生家暴的婚姻生活裡,除了後來在離婚協議書上看著自己名字一筆一劃構成之外,我發現竟連如此端詳自己名字的動作,都覺得奢侈。為了多留點心力護衛我那四個連「暴力」二字都還不會寫的孩子們,只能不停地作禮拜與默禱。補充聖靈力量讓我勇敢,讓我盡可能包容因吸毒、酗酒而喪盡天良的丈夫,並選擇繼續留在瀕臨裂解的家,用我已經不太有力氣的右手抵擋先生失去理智的拳頭,左手則緊抱著我的”天使們”。
是主和我的”天使們”救我回來。手術完成後出院前,醫生的話像隱喻:「開刀重建了妳的食道,還好沒有傷到胃,現在的聲道是用妳小腸接回來的。至於聲音會慢慢回來,但不會再像以前一樣。」我則暗自思吋:那這個家,還會像以前一樣嗎?
視而不見先生的暴行、以默禱麻痺痛苦,幾乎成為我的生活態度。然而,當先生騎著摩托車將自己骨肉放在地上拖行時,我實在忍無可忍,甚至掙扎是否要背離上帝的話語,並試圖迎向人世間的最終裁決者,讓司法結束這佔據我青春太久的苦楚。
這信仰掙扎,在上帝看來似乎薄弱到不行。先生罹患肝硬化末期,讓他肚子像氣球般隆起,繼續二十四小時酗酒的他,天真以為酒精可以軟化已硬掉的肝,殊不知融化的是他逞兇鬥狠的生命。有如油盡燈枯的花火,他如昔地喝完酒就以拳頭伺候我,接著是四個小孩,接著是我的親生母親,接著的,是繼續二十四小時的酗酒。
這種令人眼淚流不完的輪迴,如果連意氣用事的自殺都肯幹了,那麼花時間等待冗長司法程序的離婚官司其實一點不算什麼。然而,直到他已重病在床的一通電話:「曉菁,妳不要我了嗎?妳為什麼這樣對我?妳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在醫院這邊?」這通電話像是等了十幾年,第一次讓我發現沒有酒精、毒品的他,其實可以這麼溫柔。
電話裡他繼續關心孩子們未來的教育,並向我說了聲簡單的「謝謝!」這聲罕見遲來的「謝謝」又像一種命定的話語般,挽救了我們的婚姻,一直到他臨終。現在,我的”天使們”一回家就會對我喊:「媽媽!我回來了!我愛妳!我好愛妳耶。」我才後悔我和先生都欠彼此一句:「我愛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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