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毅的外表下,隱藏著對家人豐富又細膩的情感
●陳英
父親離世那天,當他的軀體在家人伴隨下送走後,獨留我一人守在病房裡,環顧四周,我見到父親生前所戴的假牙、老花眼鏡、營養補品,以及毛背心等等,它們彷彿尚停留在溫熱的階段,一如父親在身邊無微不至的守候,不禁讓我悲從中來,再也忍不住決堤的淚水。
父親疼愛子女旁人皆知,早年生活困頓下,公務員身分的他曾不惜斥資購買環境清幽的別墅做為子女專心念書的居所;亦曾穿著筆挺的西裝與一堆小學生排隊等候我們愛吃的紅豆餅。也許父親不擅表達,在恨鐵不成鋼下,漸漸地,他對子女的愛,被視為壓力。身為獨子的哥哥更因此而與他結下樑子,他與父親間的關係彷彿颱風過境般,常常在吃飯時間以吵架為開場,最後哥哥以奪門而出為收場,徒留一桌令人鼻酸的豐盛菜肴無人聞問,及個性堅強的母親於暗處直落淚。從此父親經常愁苦著臉,生活中他開始為零碎瑣事責怪母親,此舉總讓我憤恨難平,心疼母親,更痛恨他的不是,那陣子我幾乎沒給他好臉色過,並且刻意與他保持冷淡關係。
清早出門,常常望見微熹下父親守候在陽台的身影,而我總是不屑地掉轉過頭,他亦識趣地側轉過身去。夜深人靜時乘坐公車回家,老遠見他早已在車站徘徊,下了車後我當即頭也不回地直往家的方向走去,而他則是刻意維持一定的距離在後方默默獨行。
那陣子,父親經常久咳不癒,事後檢查出罹患癌症,在經過無數次化療後,很快地於半年內撒手人寰,令人感到措手不及。我卻記得住院期間姐姐拉著我赴醫院探望他時,父親早已於長廊迎接我們了,霎時我感到一陣不安及手足無措,豈知他竟快步朝我走來,愉悅地勾著我的手,並撩起我垂下的髮梢,輕吻我的前額,將我緊緊擁在懷裡。那份關愛的眼神,宛若夏日晨曦籠罩我的心靈,時光彷彿又回到兒時依偎在父親懷抱的溫暖歲月,想到先前冷落他的那段日子,頓時,我強忍住淚水,握著父親冰冷的手一塊兒在走廊漫步。接下來的時光,我卻甚少探望他老人家,生恐見到父親令人垂淚的病容後就止不住決堤的淚水,我選擇逃離痛苦的深淵。直到父親病危,我只有堅定地跨出心中的圍籬,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去醫院探望他,豈知這竟是我與他的最後一別,不禁令我怨恨上蒼的絕情,並與家人度過慘淡的一夜。
一個清風和煦的春晨,一家人收拾父親的遺物,無意間在其書桌上的信箋夾層內發現一包皺摺的牛皮紙袋,打開來那一落落的黑白相片撒了一地,細看是父親年輕時的照片,有他身著戎裝的馬上英姿,與朋友談笑風生的青澀年少。另有一張是父親青年時期與姑姑的合照,只見他坐在椅背上親密地倚靠著姑姑,白皙的臉蛋襯著黑溜溜的靈活大眼煞是可愛,那挺直的腰桿,更顯年輕歲月之壯志豪情。轉念間,憶起子女的不成材,怎不讓胸懷大志的父親痛徹心扉呢?接著我們不經意地發現,在父親平日必翻閱的辭海裡,有父親與母親交往時期的所有信件,那點點滴滴的動人戀曲無不珍藏在泛黃的信封內,由於年代久遠顯而易碎,父親皆將之小心收納在玻璃紙內。另有從小到大子女畫給他的父親節卡片,還有平日家人間信手拈來的手札。原來父親亦是細心地將它們收取並妥善保存。
當下,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思緒油然而生,令人難受的是,直到父親離世後才恍然,原來在他剛毅的外表下,竟隱藏著對家人豐富又細膩的情感,子女們對他的誤解怎不讓他心傷呢?而甜蜜的是,父母親的信件內容從當初他與母親十三、四歲時的交往一路延伸至三十來歲的成人階段,中途還因烽火戰事而中止書信往來。從幾封信的內容我們終恍然,原來母親是活在現實中的人,而父親則是個浪漫文人,母親喜愛父親沈穩又踏實的個性,父親卻深深為母親那清秀端麗的五官而著迷。
回首往事,那不懂事的年少時光猶如噩夢一場,如今十多年彈指飛過,仍止不住我對亡父無盡的思念,那份無法言喻的錐心之痛亦如影隨形地緊密相依,無數個夜裡,我經常對亡父傾訴內心無盡的衷曲並當場從夢中驚醒,然他卻不時出現於夢中並緊握著我的手漫步在秋意漸濃的步道。
我深信,父親仍默默持續他經年不變的守候,一如生前對子女無微不至地看顧。不論何時何處,空氣中我仍隱約可嗅得他的味道,感覺他的體溫。我變得比以往勇敢、堅強,如今哪怕是面臨人生的風雨,我再也無所畏懼;只因有他的守候。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