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在冰點以下,天色陰沉,還刮著風,眼看就要下雪了。
他暗忖,葬禮不妨簡簡單單,大家敷衍過去就算了。
兩天前,停屍所的一位執事打電話給他,說華思沒有親人,屍體也沒有人認領,希望牧師去主持葬禮。
牧師從不拒絕這類的請求,即使明知致詞時會幾乎無話可說也不拒絕。
而現在他正不知道待會兒應該說什麼好。
華思不屬於他的教會,也不屬於任何教會。
牧師只知道這老頭兒是個賣家用雜貨的小販。
牧師太太跟他買過擦碗布,牧師自己也依稀記得見過他:「身材瘦小,灰白頭髮梳得很整齊,從不強人所難,總是彬彬有禮。我們即使沒有什麼要買,通常也向他買點東西。」
誰會來參加這麼一個人的葬禮?
形單影隻華思從不覺得誰會把他放在心上。
他已經七十三歲,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體重不到四十五公斤。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孤零零住在印第安那州印第安那波里斯市北區一棟整潔木屋裡。
這房子是他母親留給他的,他母親已在一九五七年去世。
華思二十七年來一直挨家挨戶兜銷雜貨,最後十一年更是每星期至少有六天在街上奔走。
他手裡提著兩個大購物袋,裡面裝滿面巾、碗碟抹布、端鍋布墊、擦鍋砂紙、鞋帶、印花大手帕。
每樣東西都只賣美金兩毛五,惟有花俏的端鍋布墊賣五毛。
布墊是他鄰家一個十幾歲女孩手織的,他替她賣,但是不拿佣金。
「我從批發商那裡買不到這麼漂亮的布墊呢,」他對女孩說,「有這些布墊賣,我對顧客服務就周到了。」
他每天早上八點半中左右出門,踏上仔細考慮過的路線,八九個鐘頭後回家。
他從不當自己是小販。
「我是推銷員,」他對主顧說,「做買賣懂得運用心理學。我只買頂呱呱的貨色。我的路線是研究過的每年到每戶人家三趟,不多不少。這樣才不惹人家討厭。無論你買不買東西,我一定說謝謝。我要大家知道我是懂規矩的。」
他提高嗓子叫喊「今天要不要端鍋布墊?買一條漂亮的紅手帕給小弟弟吧?」
之後,總希望跟人家聊聊天,解解悶。
他喜歡談他母親,而他過去一向孝順母親。
天氣暖和的那幾個月裡,他每個星期天都到公墓去,在母親墳前獻一束鮮花。
那墓碑是雙人用的,留了空位用來刻上他自己的姓名和生卒年月。
一九六八年三月,他給自己挑選了一具灰色棺木,又預付了喪葬費用。
華思一直有件憾事,他的主顧大多都聽他說過好幾次:「我年輕時應該結婚。沒有家,生活真寂寞。我一個親人都沒有。」
不過他只是說說罷了,並不是要人家可憐他。
聽他說話的那位家庭主婦雖急於回屋裡去做家務,聽了他心酸的感慨,不免感動,就安慰他道:「什麼話,華思。你朋友多著呢!」
「是啊,我做買賣的確認識了許多人,」他回答,然後提起購物袋,半走半小跑步地匆匆往另一戶人家去了。
無論是在熱得他滿頭是汗的夏天,或著在凍得他流眼淚鼻涕的冬天,這個瘦小曲背的老頭兒從來不改變他的步速。
他以禮待人,然而偶爾還是有人覺得他討厭。
有些家庭主婦因為忙不過來,即使看見他跑上門來了,還是決定不應門。
可是這些家庭主婦事後往往感到內疚,在他下次來時便格外多買一些東西,以贖前愆。
大家都喜歡他,因為他自尊自重,不求人,自食其力,從不向人要什麼,最多是在大熱天向人要杯冷水。
他也從不向鄰居推銷,如有鄰居要向他買東西,他就說:「我是你的街坊嘛。希望你當我是街坊,而不是站在你家門口的推銷員。」
他常常替人家掃樹葉、剷雪,而且做這類吃力工作時也總是盡心盡力。
「我手腳也許慢一點,但從不馬虎。」他得意地說。
突然去世
華思每天傍晚回來,都會在他家附近的加油站歇息,在那裡坐一陣,聊聊天,吃杯香草冰淇淋,同時把口袋裡的零錢換成鈔票。
「我不抽煙,不喝酒,」他常說,「就喜歡吃香草冰淇淋。」
回到家,他自己做晚飯,通常是罐頭魚、罐頭蔬菜和塗了厚厚花生醬的麵包。
然後他一面聽著收音機播放的古典音樂,一面仔細地打掃房子,漿洗衣服,擦亮皮鞋。
他每個星期六上午都走十八個街區到一家超級市場去買他最愛吃的麵包,通常麵包還沒擺上貨架他已來到。
他買了一星期的生活必需品回家,便又上街叫賣去了。
一月三十日星期六,華思將幾條車道的積雪剷清之後,跟平時一樣到超級市場去。
但是在等麵包送到的時候,他悄然無聲地倒了下來,去世了。
兩天後,華思的名字在報紙訃告欄裡出現。
他的顧客打電話彼此詢問:「是我們的華思嗎?」
一位檢察官太太打電話問停屍所的職員:「你們對於無親無故的人怎樣安排葬禮?」
「呃,我們會找牧師來祈禱,」那職員回答,「派兩三個人送靈柩到墳場並參加葬禮。盡力而為就是了。」
「華思下葬時如果沒有熟人在場,那就太淒涼了,」這位太太心想,「嗯,會有熟人在場的。我一定去。」
許多認識華思的人也都打定了同樣的主意。
一位寡婦告訴鄰居:「不得了!華思死了!」
鄰居說:「我昨天還想到他呢,打算等他來就買幾塊抹布。」說著就哭了。
「他什麼親人都沒有,」她的朋友說,「一個都沒有。妳和我一定要去。」
葬禮之前一天,《明星報》一位記者寫了段關於華思的訃告。
這位記者訪問過華思,寫他的小販生活。
他在訃告中提到,華思告訴過他,就怕將來死了沒有人送殯。
華思的顧客大多數都這才知道他去世了。
那天晚上,左鄰右舍都在談論華思,懷念華思,想起他生前多麼寂寞。
突然之間,每個人都想起自己也經歷過寂寞。
大家想起華思曾擔心死後沒人送喪,人人都心裡難受。
許多人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參加喪禮。
一位不久前發過心臟病的汽車商,記得有一次他的車子在車道上陷在雪裡不能動,而醫生吩咐過不准他剷雪。忽然間華思來了,把雪剷清。
汽車商對太太說:「我要去參加華思的葬禮。」她點點頭說:「我也要去。」
人山人海
對這些人來說,參加華思的葬禮只是盡個人義務,所以沒有向別人提起。
男人照常離家上班,沒想到在墳場碰到太太。
許多中學生和大學生翹課,結果要向他們的父母點頭打招呼。
男女老少,窮人闊人,九點鐘就開始陸續來到墳場,比預定舉行葬禮的時間足足早了一個鐘頭。
貂皮大衣、喇叭褲及破舊布襖混雜一起。
穿制服的軍人和穿深色衣服的商人在面積二百二十公頃的公墓裡大步走向華思的墓地。
老年人,有些還拄著柺杖,拖著疲乏的雙腿堅決地一步一步前進。
卡車司機、計程車司機和送貨工人把車停在公墓外,步行將近一千五百米到達墓地。
年輕的母親抱著小寶寶,東遮西掩,惟恐小寶寶受到凜冽寒風侵襲。
街上車輛擁擠,牧師的車來到離公墓還有兩個街口處就給擋住,無法前進。
他只好繞路到另外一個入口進去。
公墓裡面,職員在擁塞狹窄道路上指揮車輛。
牧師糊塗了,怎麼都想不起今天究竟是什麼知名人物下葬。
他停好車,步行到墓穴旁邊,這才恍然大悟:這些人一定都是來給華思送葬的。
墳場方面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人來。「我們全體職員都出動了,設法維持秩序,但是沒有用,」公墓經理後來說,「汽車一定不少於六百輛。誰也不知道停在更遠處的還有多少,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無法駛近逢場,只好離去。」
肅然起敬
印第安那史蹟基金會總幹事布朗也認識華思,怕沒人參加華思的葬禮,便決定自己去一趟。
他和別人一樣,看到墓地裡竟人山人海時,不禁大感意外。
他忽然想起墳場裡歷史悠久的永別亭,上面有座五層高的鐘樓,樓頂掛著口古鐘,不久前才剛重新繫好繩索。
這口鐘可能四十多年沒有人敲過了。
他走到鐘繩旁邊抓住繩索,使勁一拉,敲出清晰的鐘聲,三公里外都能聽到。
他足足敲了半小時,雙手都起了水泡。
最後,他敲起喪鐘:一聲聲隔得很久,響得很長,充滿哀思。
十點半中,雪片紛飛,牧師緩緩掃視了周圍的逾千群眾,發現「這些人熱情洋溢;他們來參加華思的葬禮,完全是因為他們想送摯友最後一程。」
他講了一篇簡短而真摯的誄詞:「華思作夢也沒想到他有這麼多朋友。人情冷淡,人對人有時候漠不關心,不過今天上帝一定很高興。」
祈禱結束,群眾還是留連不去。
志同道合的感覺使陌生人變成了朋友。
有些人很興奮,有些人很滿足,每個人都因為來這裡而覺得欣慰,沒有人急於離開。
「那天華思使大家有了同感,」有位商人後來說,「他使我重新對人類肅然起敬。」華思一生自食其力。
他只希望自己下葬時有幾個人來送喪。
其實,他施捨的恩惠遠遠超過他所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