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家小黃
大一的暑假,我到一家雜誌社打工,在那裡認識了羊。
無論男女,我習慣把人二分,順眼的,不順眼的。對羊的第一印象卻是錯綜複雜的。他顛覆了我心中理想男人的雛型,卻仍然順眼。我的理想和一般女孩子沒兩樣,了無新意。首先,最好是高高壯壯,陽剛味重的。然後,舉止成熟內斂。羊大概172公分,其實也不算矮,可是瘦削了些,看起來就有點單薄,這種體型對女孩子來說顯的楚楚可憐,對男孩來說實在有些吃虧。濃眉,單眼皮,其實還蠻好看。衣著蠻講究的,愛講話,一點都不內斂。三十歲了,也看不出成熟穩重。他不擦古龍水,也不抽煙,可是我覺得他很有味道,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
羊永遠是聚光燈的焦點,好像一群人之中有冷場,就該是他的責任。辦公室的女生總喜歡圍著他,發出咯咯的笑聲。我總是遠遠望著她們,有點羨慕,又有點不屑。
「小妹妹,你是新來的嗎?」羊有天忽然注意到我的存在。
「對啊,我是工讀生。」 我冷冷的說,似乎故意表現出和那些女孩不一樣。
「咦,這是妳寫的嗎?不錯唷!」他忽然拿起我隨手亂寫的詩看一看。
「亂寫的啦!」我紅著臉把紙搶回來。
「妳蠻有天份的,我說真的。」 他這句話說的很誠懇,我的心震了一下。
也不知是怎樣和羊熟起來,也許是他知道我也屬羊之後,也許是他知道我也念中文系之後,也許是他看了我的詩之後。我們總說,念中文系有兩種人,一種是填志願時不小心分發到的,一種是真心喜歡中文的人,但後者少之又少。我們竟然都是後者,也許和羊熟稔起來,是一種被排除在社會「主流」之外的惺惺相惜。
原來,我一心嚮往的 「文字工作」並不如想像美好。像羊那樣有才氣的人,真正寫稿的時間並不多,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在外面拉廣告。每次看他騎著摩托車回辦公室那種疲憊的樣子,竟感到有些心疼。後來我才發現,羊身上散發的,是落難公子的味道。
有一天,羊的話匣子打開了,告訴我好多他的故事。他十三歲的時候,在路上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在路邊等人。那女孩有一頭長髮,很有氣質。羊發現她常在那裡等人,他喜歡她那種感覺,是小男孩朦朧的情愫。有一天羊發現她在路邊哭,他鼓起勇氣走過去問她 「姊姊,妳怎麼了?」她沒回答。羊想,一定是她的男朋友傷了她。
「她一定沒想過,她對一個小男孩的影響那麼深。長大後我交女朋友,總是找她那一類型的,而且,我在心裡發誓,我絕不讓我喜歡的女孩掉眼淚。」
我愣住了,沒想到羊是這樣的人……
大一的時候,羊很愛玩,每一場舞會都不會缺席,女朋友也換了好幾個。
「那時心還定不下來吧。」
大二的時候,羊認識了一個學妹,正是他理想的類型。長髮,氣質清純。
「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們,大家都覺得我很花心,可是我們竟在一起八年。」
她是南部人,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唸書很認真。羊是才氣縱橫型的,喜歡的科目成績就很好,作詩作詞一點都難不倒他,但像訓詁學之類的枯燥科目分數就比較難看。她把功課看的很重要,每一科都想拿高分。羊自己唸書是很隨性的,但每次她要考試,羊總是幫她整理好筆記,幫她複習,羊自己的考試反而丟在一邊。學校有徵文比賽,羊也幫她報名,幫她寫了文章,領獎的卻是她。
由於怕她吃醋,羊開始遠離其他的異性朋友,也不參加舞會了,甚至也遠離了不少吃喝玩樂的哥兒們。他一心一意守著她。
「後來呢?」我急著問。
「後來,她考上研究所,我沒考上。我就出來工作了。」
她考上研究所後,眼界似乎變高了,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圈,每次羊約她出去,她總說沒空。羊這些年為了她,變得沒什麼朋友,他覺得很寂寞。他工作的這幾年,雖然兩人還在一起,但她的態度很冷淡,已然不是當年依賴她的那個小女生了。
「她父母是很傳統的人,他們沒見過我,但覺得我做這一行沒有出息。事實上……」羊的眼神有一抹憂傷。
「事實上,我認為她自己也是這麼想。」羊的眼眶紅了。
她回南部教書了,從此避不見面。
「她父母一定幫她物色了更好的對象吧。」羊說。
「世上沒有一段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我念著張愛玲的話,心裡很難過。
「小妹妹,妳懂什麼,別為賦新辭強說愁啦,沒有經歷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我把淚水吞了回去,恨恨然想,我不是小妹妹,誰說我不懂? 我喜歡你,你又懂了嗎? 只是,你心裡全是她,根本容不下一個小小的我。
羊喜歡聽國樂,他最喜歡的曲子是梁祝。他哼了起來。
「妳聽這一段,這就是國樂動人的地方,明明情緒已經完全湧出來了,調子卻又收回去,那種欲語還休……」
我一邊聽著音樂,一邊體會羊的解釋,心裏強烈地感動。
羊喜歡攝影,為了取最好的景,他會爬到電線桿上。
羊喜歡蒐集明信片,他在外面旅行時,還會寄明信片回家給自己。
其實,像羊那麼敏感的人,不可能完全不知道我的心。只是,也許他還無法忘情以前的女友,所以也不願意傷害我。開學後,我辭去了工作。像她女友一樣躲著他,羊也開始躲我。
有時,我不免怨他,為什麼要將他心底的話告訴我,讓我了解他的另一面。當我陷進去以後,他又馬上抽身。他像是帶我爬上最高的山,看到最美的景緻,那種心靈互相撞擊的感動……卻突然將我丟下,讓我一人在山頂發抖,哭泣……但我總願意相信,像羊這樣真性情的人,和我交心,絕不會是為了誑我一場。可是在他心中,我究竟佔了多少份量?我不敢去想……
我買了一張梁祝的CD,像是自我凌遲,從黑夜聽到白天,就讓淚水在枕上濕了又乾,乾了又濕……
和羊失去聯絡後,我又試了好幾次打電話給他,但他已經搬家了。我開始過著自我放逐的生活。開學後,我偶爾去上上課,大部份的時候都翹課,和同學的關係也很冷淡。日子沒有什麼值得快樂的事,就是過日子罷了。
半年後,我交了一個男朋友,只因為他側面45度角和羊有那麼一點點神似。然而,只是神似而已,只要看到他的正面,就會覺這個人很陌生。當然,這樣單薄的感情沒能維持多久。之後,又有兩個犧牲者,一個和羊的髮型類似,一個和羊一樣喜歡攝影。畢竟,他們都不是真正的羊。我恍然驚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只為了找回一點點的回憶,卻傷害了不相干的人。其實,不也等於戕害了自己的靈魂?於是我決定又回到一個人的世界。
兩年後的某一天,我走在路上,忽然有一個人拍拍我的肩膀說:「嗨,小妹妹,是妳嗎?」我一轉身,是羊!是羊!我時時刻刻想念的人!像在心底放了一張他的輪廓,和本人重疊對上去一樣,整個人是鮮活的,真實的,就在眼前!我日夜思念的羊啊……
「我把妳的電話弄丟了,再給我一次。」我把電話號碼抄給他,又默念了好多遍,明明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數字,卻深怕寫錯了,又斷了聯絡。羊趕著上班,便匆匆離去。這一天,我坐立難安。心想,他真的會打電話給我嗎?還只是隨口問問?笨哪,怎麼忘了要他的電話?他有沒有注意到我為他留了長髮?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羊真的打電話來了。接電話時,我緊張地差點把話筒弄掉。
「妳這兩年都好嗎?」羊問。
「嗯,還好。」
是嗎?還好?兩年來對你的思念,又怎是三言兩語能夠說盡?
羊現在在一家外商公司工作。我們聊起一些以前在雜誌社的趣事,好像,很多回憶都回來了。
「妳知道嗎?其實這兩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妳。」羊說。我愣住了。
「真的嗎?」我紅了眼眶,覺得既感動,又有一種難言的委屈。
「那你當時為什麼要躲我?」既然羊已明說,我們也就不必再玩捉迷藏的遊戲了。
「那時我心裏有很多掙扎,一方面我們年齡差距太大,另一方面,我仍無法從前一段感情的創傷中走出來,貿然投入另一段感情,對妳也不公平。」羊緩緩地說。
「那現在呢?」我問。
「這兩年來,我沒有再遇到像妳能這樣和我契合的人。我覺得自己好傻,當初為什麼不好好把握?」
「其實你一直知道我喜歡你對不對?」我鼓起勇氣表白。是的,這次要把握,我已經不能再承受錯過。
「多少感覺的出來,今天看到妳的長髮,我更確定了。」羊說。
「你好壞……」我忍不住流下淚來。有喟歎,有感傷,有失而復得的喜悅。
我們聊了六個小時,直到天亮。
「我想告訴妳一件事。」羊說。
「什麼事?」
「呵呵,這對一個三十幾歲的大男人來說有點丟臉。」羊欲言又止。
「快說嘛快說嘛!」我愈發好奇。
「我只對妳一個人說,因為沒有人會相信。」
「我絕對相信。」我堅定地說。
「妳知道嗎?我和她在一起八年,從來沒有碰過她。因為她是個保守的人,對這點非常堅持。每次到了緊要關頭,我總是躲到廁所自己解決。」
羊的話強烈地震撼了我!我感動地掉下眼淚,羊竟然是如此自持的人!他為她守,也為自己守。
我們約好禮拜天見面,那幾天我簡直寢食難安,羊的話一直在我腦中盤旋。
終於熬到了禮拜天,我來到羊的小公寓。羊一看到我,便把我摟在懷中,輕輕地吻了我,很深,很溫柔,好像要把這兩年的空白補償回來。羊把我壓倒在床上,用誠懇的眼神望著我,對我說:「妳要不要我?」一時地轉天旋……
「以前我認為愛是可以等待的,現在,我只覺得我不想再錯過了。我要把自己給我最愛的人。」羊說。
我要的,我要的,我對你是如此強烈想望啊!
我點點頭。羊忽然想起什麼,訥訥地說:「啊,那要不要……做什麼措施,我去買。」
我的確猶豫了一秒,考慮到我可能要承擔的後果。但我感覺到羊的身體在顫抖,我感覺到他噴張的血脈。
「不用了,就現在吧。」這是羊的第一次,我希望我們之間,沒有一絲一毫的隔閡,這是我唯一給得起的,直見性命。
羊潔白無瑕地把自己獻給了我,三十二年的處子天真。歡愛是無法製造的,我們用原始的生命對話。羊進入了我的生命,進入了我心靈最深的角落。這一刻,在生命中任何時候想起,都驚心動魄。我流著淚,幸福感動的淚水。
羊沒有追問我的過去。雖然我不輕言說後悔,但我仍不免懊惱一年半前,竟把自己給了45度角,不是羊的羊,只因為想捉住一點點羊的感覺。回頭想,萬般遺憾……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