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得到唯一的新年禮物，是一本叫做"練習，說再見"的停刊號。這對我仿佛有天啟般的宣告意義，教我也該練習對這新年的開始，規畫著說再見的打算。對那些不可愛的、預料之外的、錯過的、不想面對的人事物說再見，也練習對那些太愛的、放不下的、捨不得的、意料之中的人事物告別。因為，遲早還是會有那麼一天。所以，我把幾個月前的思緒叫出來，把自己原本要叫作＂阿嬤精神＂的文章，卻在反覆之後胎死腹中的ｎｏｔｅ，改標題叫作：
阿嬤，再見。
是的，再見。雖然說再見，可能再也不會見。但我仍然要向您說再見。因為我仍然還相信，不管是在彩虹的另外一端，或是西方的極樂世界、在天堂，我們仍然要相見。下次再見，我們會笑笑的說再見，終於再次見到面了。
在南寮海港邊，夜色有如梵谷的隆河星夜一般美麗，老大隨口問了句：還會傷心嗎？我翻了白眼，只回這是甚麼爛問題。我以為我早有準備，只是時機不對，不是時候。老大又說：永遠都不是時候。這次，或許真說對了。我看著前方的燈火閃爍，越來越迷濛，越來越貼近印象派，分不清是我的淚光模糊了焦點。我還記得論文終於交出去的那天，老媽從台灣打給我，告訴我一句話：你知道嗎，阿嬤很老了。這種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的事實提出來講，還特地等到完成學業的那天，話語肯定暗藏玄機。後來，他總算提出阿茲罕默症這號疾病。練習面對人生中所有出乎意料的事情，是這整個人生一直要練習的事情。我看過龍應台的目送，大概能想像那會是怎樣的光景；但我沒想過每個人的狀況不同；當我十月每天打給他時，有時候會因為他記得我而開心，有時候卻也因為她的反覆問句搞得傷心不已，他對語言的理解力有如溜滑梯一般下滑到令我無法招架的地步；最後，我只能告訴他天氣好不好，我快回來了，我一月回來等簡單的句子，但他還可能告訴我她聽不懂囉～我沒想過，在那時候我已經反覆練習，練習將不能和他對話的日子…
練習，不需要語言表達的溝通。
那個時候，我還挺仰賴別人不同角度的觀察。最令我安慰的是，親人都回報，阿嬤雖然記憶不復從前，但還總是保持微笑對人，對忘了的往事還可以一笑置之，似乎接受自己的處境所以並沒有影響情緒，因為阿嬤精神就是樂觀開朗。家人相信，幸好阿茲罕默症不是發生在阿公身上，因為要是他記不清楚，一定會固執的為此難過好久或大發雷霆，然後全家人跟著遭殃~~所謂＂九怪＂（難搞）的人就是像他這樣磨人。
後來，最驚險的一次就是腦部動刀。那次正逢我告別小旅行的前夕，得知消息，掙扎的想取消一切行程飛奔回去。結果太多諾言要履行，我禱告一夜到睡著，夢中看見白曦的陽光燦爛，照在一片佈滿長春藤的牆上，樹葉欣欣向榮又生命力極強的往上生長。醒來時心底平靜安穩，算算時差阿嬤還在開刀房內，但我確實知道上帝回應我了～手術順利。這之後，我在法國帶外甥時也比較心安了，回報的都是好消息，開完刀，阿嬤的幽默感還在，對人也都笑笑的～無論他記不記得起來你叫甚麼名字，他處理的方式是：唉呦，那個你是誰你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問我喔，那我也沒辦法幫你，我怎麼會知道。
阿嬤，再見。最後一次說話，還是在法國，聖誕節後。那天我告訴你我在阿彤家，你似乎聽不懂我說我是誰，卻跟著我重複說著彤的名字三四次，然後，你就把電話交給外傭了。在那之後，還有很多次想打給你，卻猶豫著同樣的情形發生，而我不知道會讓你難堪比較難受，還是我自己尷尬難受。我自私的，不說再見，因為還想多看你幾眼，再吃一次你做的年糕，聽你對我碎碎念左鄰右舍的八卦，或者，讓你帶我找小黃（那是你養的流浪狗）。
我還記得你說同樣的話，十年前，三年前，分別在姑姑與微微過世的那個晚上，你都在整理東西，然後，突然轉頭，告訴我：早上還好好的一個人，下午就不見囉，變成灰囉！我每次都難過的不知道該回答甚麼好，一個是你唯一的女兒，另一個是你孫女。這次，站在火化場的門口，師父要我們對你大喊：火來了！快逃！我想起你說的話，心中卻一陣寬慰：原來，那付只是一個軀殼，你真的不在那裡。於是，燒成灰無所謂。
我想起七日後夢裡看見的你，那個變高、變年輕的你，才是你真正的樣子；是那麼好看，對於棺材中那具軀體，總算不再猶豫：變成灰，燒出一朵蓮花座，都好。 你不在了，卻也從此，無所不在。
阿嬤，再見。就如阿彤在告別式說的：我很想念你，希望你在天上過得很好。
寫於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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