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公主與王子,親愛的Faye的訂婚宴照片,是新屋裡幸福的一角
夜上海
上海的夜晚是迷人的。
雖然這也許是因為太愛張愛玲的移情作用,只是也不能否認,夜上海的風情醉人,時尚鮮辣如同新天地,溫柔婉約好比靜安寺區,而平民小調街坊風情,只消稍稍離市區遠上一些,很容易就可以發現。
晚餐過後,我拉著老哥前往安靜的靜安寺區,美麗的Faye偕同夫婿在此定居。我們的腳步暫停於一棟外觀華麗,酷似大和拜金女一片中、位於代官山的高級大樓外,似乎是這裡了,於是撥了手機再次確認。「你們在樓下了嗎?」電話那一頭的Faye興匆匆地急促語聲響起,一分鐘後,我看到了許久不見的紐約同學。
Faye依舊風采照人,長瓜子臉比出嫁之前稍豐腴了一些,更顯出原就動人的韻味,長挑的身材清瘦一如往昔,渾不見初為人母的圓潤,不過氣色很好,沒有刻意減肥的遺跡。Faye的先生有張圓臉,不過兩筆劍拔弩張的眉毛為和氣的圓圓臉勾勒出男子氣,手臂彎裡捧著的是一樣有著一張圓臉的小小女兒,滿臉滿眼的笑。一向知道Faye的先生疼寵她,然而眼前見到的,遠比想像的畫面更為雅緻,我似乎來到了範本家庭,華屋美房,嬌妻幼女,夫唱婦隨,幸福和樂。
老哥怔怔地看著小娃娃,我猜想,長年在外奮鬥的他,想必是憶起了見面不多的小姪女,同樣的年紀,都是才幾個月的小娃,哥每天見著一園子的小朋友,可是自己的那一個,卻是遠遠地觸碰不到,感觸想必很深。
許久沒見面了。興奮的心情卻在莫名間生疏了起來。除去婚宴,上一次相見還在紐約,都還是異鄉的游子,對何去何從一般地徬徨。Faye結了婚,做了媽媽,在一個全新的異地再次建立起家園,也許這一代的人開始要接受漂泊的生活,任著每一塊不同的地方,將自己慢慢地染上另一種不屬於自己的顏色。我偷偷地觀察Faye有沒染上書中讀到的上海女人習氣,然而Faye明快的作風,流露出的仍是屬於台北的精明幹練。
Faye美麗的家嗅不著一絲上海氣息,於我這不免是有些可惜的,然而似乎也可以說,Faye還是個台北都會女子,對於上海複雜的性格還沒有沾染上,於是在一派新穎的大樓裡,我享用了很台北的上半夜,輕鬆、自在,老朋友和小朋友相繞身邊。
圖說:實在是一張拍得很糟的照片,不過,似乎有點紙醉金迷的味道
走出靜安寺,兩旁的樹影在夜色中婆娑,這樣就休息去未免過份浪費兩天一夜的行程。對於和平酒店平均年齡有七十歲以上的老爵士樂團很有興趣,然而一身的妝扮過於輕鬆,似乎不很適合,也擔心週末夜,是不是去了也是座無虛席的景況。夜上海,該是燈紅酒綠的光景,抱著一份想當然耳的憧憬,我們到了新天地。
想像中的新天地該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實際上也是,非常之多的人,非常雜亂的聲音,許許多多饒富特色的小酒吧隱藏在仿古的小巷弄之間,然而每一間隱蔽之處皆人聲鼎沸,每一條窄小通道都摩肩擦踵。人在通道(窄小到不能稱之為路)之上來回觀望,有人不過望望風色(也許我們就歸屬於這一類),甘心作為走馬看花的一群,有人鐵了心來嘗鮮,卻似無頭蒼蠅地漫不知目標。大多數的上海老客早已是新天地的背景,他們早早佔住了最新潮的酒吧裡最適合觀望與被觀望的位置,坐著、笑著、喝著酒、吸著煙,輕蔑地看著來回如潮水的過客,也神色自若地任人觀看。
除卻了酒吧餐廳,也有一些店舖夾雜其間,販賣的品項精緻,讓人愛不忍釋。只是啊,價錢也精緻到足以使人小心翼翼放下手中物件的程度。我在巷弄中不停地被過往的酒客、觀光客,倨傲的侍者、高價的商品,低調的門面與華麗的內裝所驚嚇,最後在搖滾樂聲與爵士酒吧的兩相夾擊下,遁入了星巴克。當然要尋求清靜是不可能的,不過在店內洶湧的人潮中,綠美人魚的標誌和濃重的摩卡香多少撫慰了一些失落的心靈。買了一盞屬於這顆東方明珠的馬克杯,實在很倦了。
這是上海嗎?是因為我看了太多的白先勇、張愛玲還是王安憶,所以總覺得紙醉金迷必定是「夜巴黎」「百樂門」,所以上海總該有「一襲華麗袍子,上面爬滿了蝨子」的樣子,而上海小民都是在「陰涼的夜色中,閒適的人橫在躺椅上,嗑著瓜子,泡壺濃茶,腦門上橫亙著東西鄰家吊著衣服的竹竿」嗎?
幾許惆悵,我彷彿是逛完了沒有靈魂的鬧區,見不著心之念之的想像上海。
圖說:同樣一條街,夜裡可不是這種樣子啊
依據老哥和我的衝動天性,想當然的沒有訂什麼飯店,所以打算著,送小周海媚回家後,就在他家附近找個商務旅店窩一夜。很累了,所以看這車窗外的車水馬龍,我慢慢地在副駕駛座睡著,醒來才發現,居然到了另一個世界。
很可惜,我完全忘了問街名路名,然而醒來後,我發現我置身在王安憶的小說場景之中,而一些小小的不完全的片斷裡,可以讀到張愛玲的味道!這是一條長街,街頭還靠著主要幹道,因之仍閃亮著大型的招牌,落腳的飯店也在此處,然而往深處走一些,兩旁是扶疏的樹木,每棵樹下都擺上一張躺椅,或是一整副桌椅,有一些空著,但在凌晨接近二點時分,絕大部分的椅子上都坐著人!一襲棉麻混紡的白汗衫,空落落的短褲管,或是寬透地及膝睡袍,裡頭換上不同胖瘦的身子和臉孔,一處總有幾個人搖著扇,總有幾個人嗑著瓜果,都有壺熱茶在桌上,伋著拖鞋,慢條斯理地在大馬路上擺起了龍門陣。小周海媚不甚理解我的訝異,一如我不甚理解她的不知張愛玲,可那不能阻擋我貪婪地吸取夜上海的空氣,雖然明知可不會因此成為女作家的。
這是條挺怪的大街。兩旁除了人家,就是些小菜館和跟聲色二字絕無關係的洗腳店。夜半,乾淨些的洗腳店都是人,上門的穿得輕鬆,兩腳泡在盆裡,看著路上過往的三兩路人,偶爾拉開了嗓門,跟著行道上擺著龍門陣的人閑扯,聽不來上海話,只是一大起了嗓門,聽著可跟吳儂軟語沒半點干係。小周海媚指定了一家四川火鍋店,自己先急匆匆地回巷弄裡沒有廁所的家,於是兄妹兩個在小店裡叫上一鍋麻辣雞,兩瓶啤酒,自己開了場龍門陣,等著。這才真是覺得,我在上海了。火鍋送上來,氤緼瀰漫,煙氣中,思想裡的某個部分跟「阿小悲秋」那章短篇連成一氣,雖然夜清爽,並不是桂花蒸的天氣。
是夜倒是有件不可思議的妙事。不是說找了間商務旅店落腳?這是個霉味處處,不甚清潔的大樓。怎麼看都像台北西門町裡隱身的中型賓館,門面雖不能說舊,可內裡也不能說新,不新不舊,櫃檯卻還親切。定了房,才正要上樓,忽見電梯旁掛著一般寫字樓大廳會掛上的各家公司看板。這可是間旅店,有什麼公司註籍於此?我慢下腳步仔細觀看,公司還不少,集中在幾個樓層間。我指點給老哥。老哥似乎不很訝異,也許長居大陸,早習慣這些個光怪陸離,我卻還很新奇,住過這麼多不同的旅社,第一次碰到與公司為鄰呢!為了這樣而難以入眠說來不好意思,不過人倒在床上,還在幻想殷紅地毯的長廊兩旁,一扇扇掛著公司行號的陳腐木門後,是什麼樣的光景啊?
圖說:旅店裡的奇怪看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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