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姐！小姐！蘭夫人派人送來一卷書，說是要給妳看的。』
用早膳時，小冬急匆匆從外面跑了進來，一臉驚慌。
『小冬，讓我先瞧瞧。』楊以鳳放下筷子，伸出手說道。
小冬聽話將書遞給楊以鳳，挨近楊以鳳身邊，好奇的望著那本書，因小冬識字不多，很想知道楊二哥的小妾，究竟送來什麼樣的書。楊以鳳隨意的迅速翻閱，從書中拿起一張紙，微微一笑。
『小仙子，今兒個不上課了，這卷野史妳就慢慢看罷。』楊以鳳嬉皮笑臉的將書放在餐桌上，然後遞給我那張紙。
我接過紙一看，原來是蘭夫人對那天之事感到非常歉疚，並且替自己夫君向我道歉，送上我最喜歡讀的野史是為了當時的允諾。娟秀文雅的字句，顯現蘭夫人的識禮知書，但做了楊二哥的小妾，白蹧蹋了如此閨秀，實在可惜。
『也罷，予妳一天假，我先回房了。』我抱著書，碗裡飯菜沒吃完，便起身離開廳堂。
『小仙子，那卷書妳可以慢慢看，看了三日三夜也無妨。不過不能日旰忘食，餓著肚子，要記得出來用膳！』楊以鳳在我背後叫道，還竊笑一聲，或許是笑我書痴罷！
我不理會她，頭也不回的逕自走到寢房，往桌椅上坐下來。三日三夜？楊以鳳，妳也太小覷我了，一卷薄薄的野史，豈需三日三夜讀完它呢？不需一個時辰，我就能從頭至尾，而且一字不漏的將它讀完！唉，當時未意會到楊以鳳是為了貪玩，才故意說那樣的話來激我。罷了，讀書緊要，暫且饒恕她了。
翻了幾頁，立即知道這卷野史我從未讀過，書中記載各朝在民間流傳的小故事，但作者不詳。每則故事極短，有歷朝皇族后妃，名人達士，以及鄉間故事。讀了片刻，發現其中記載幾則讓我驚詫不已。
書中說，漢哀帝寵愛俊俏的董賢，兩人時常共寢，一日，熟睡的董賢壓住哀帝的袖子，哀帝不忍吵醒他，為他斷袖而起身。魏國龍陽君與魏王也時常共寢，兩人密不可分。彌子瑕受衛國姬元寵愛，引出分桃而食之曖昧舉止。唉，原來男子之間也有夫妻之間的情愛，只是他們皆是帝王，老百姓也只能把這些悖倫胡行的事跡，當作茶餘酒後的話題。
接著讀到代父從軍的花木蘭，為了老邁父親，喬裝男人，上戰場殺敵，多年後戰爭平息，返鄉恢復女裝，與同村青梅竹馬的閨友共居一室，終生不嫁。書中又說，花木蘭有“磨鏡”之癖，故而愛上閨友。可是，“磨鏡”究竟是何意？我繼續讀下去，看到注解，終於明白“磨鏡”二字原來是指姑娘之間的情愛，以廝磨或摩娑對方身子而得到夫妻行房的滿足，舉止如同磨光銅鏡，故稱“磨鏡”。
這‧‧‧讓我不由得默念木蘭辭，“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 從此替爺征‧‧‧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念完木蘭辭，發覺辭中並未提到花木蘭的閨友，對此，只得疑信參半了。
書中最後記載幾位有“磨鏡”之癖的女子，如唐朝風流道姑，魚玄機以及李冶，撩弄無數男女。如大唐武周皇帝，也是寵愛不少男女。如後宮嬪妃，為解“宮花寂寞紅”，彼此“磨鏡”，宣洩積壓多年在深宮的苦和怨。
閱讀了整卷書之後，覺得與其說這卷書為“野史”，不如說是“秘史”。無論故事是否屬實，都太令人驚歎了！可是，為何在爹爹的書齋裡，沒見過這卷野史？或許爹爹知道此書記載的一些故事有違倫常，因此不收藏。不過，讀了許多前例，對楊以鳳異常的情愫也感到些許釋懷了。
『小仙子，野史是否看完了？』
聽這聲音，我一驚，倉皇的合上書，屏息片刻，然後才回道，『嗯，正好看完了。』
『怎麼了？這卷書不好看麼？』楊以鳳見我的反應異常，而且神色有些緊張，身子趴在桌上，歪著頭，不解的問道。
『書‧‧‧還算好看。』我一讀書，便凝神在書上，渾然不知有人走近我，因此才沒發覺楊以鳳進了房門。
『哦‧‧‧』楊以鳳應了一聲。
我抬眸窺看楊以鳳一眼，見她又是雙眸緊盯著我，微笑不語，讓我有些手足無措。
『楊三小姐，請問有事麼？』我別過頭問。
楊以鳳微微蹙了眉頭，搖頭，『沒事兒。只是已過午了，妳不覺餓麼？』
啊？已過午了？我居然又是為了讀書，廢食忘寢。
『飯菜快涼了。』
她是在催促我麼？
『咳‧‧‧有客來訪。』楊以鳳低聲說道。
『誰？』我轉頭問。
『嗯‧‧‧是百花樓的姑娘。我很久沒去看她們了，所以她們今日特意來看我。』她低頭回道。
我一聽百花樓，心揪了揪，不想吃飯了，『楊三小姐先去用膳，我不餓，想將這卷書再讀一遍。』
『嗯‧‧‧那我幫妳留些飯菜，妳若覺得餓了，可以隨時出來吃。』楊以鳳抬眸看著我說道。
一聽這話，心中感到溫暖，但一想到嫣紅，立即怒氣攻心，於是我面無表情的說道，『不用麻煩楊三小姐了，小冬會幫我留飯菜的。』
『小仙子，妳‧‧‧在生氣麼？』楊以鳳怯聲怯氣的問。
『楊三小姐，莫讓客人久候。』我翻開書，不再看她了。
『哦‧‧‧』楊以鳳頷頭，然後悄然離開。
不過，她走出房門之前，嘴裡嘀咕著，『嘖，我究竟又做錯什麼？她為何老是喜怒無常，讓人摸不著門兒‧‧‧』
楊以鳳一離開，我立刻把書用力合上，起身走到窗前，無奈的歎息。唉，方才的不悅，是醋意所引起，我的氣度何時變得如此之小了？莫非愛上一個人，就該有如此反應麼？瞥見窗外春花漸落，綠濃紅疏，不禁想起唐朝薛洪度的詩。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若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唉，古人的相思是否與我的相同？一刻不見，如隔三秋！楊以鳳是否也與我一樣思念著她？呵，有嫣紅在，她怎會思念我呢？這只不過是我單相思，而且還是無法啟齒的相思，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罷了！
『柳姑娘。』
身後突然有人叫我，聽那聲音有些陌生，不由轉身一瞧。只見房門前站立了一名濃妝豔服，朱唇皓齒的漂亮女子，微笑的睨視著我，衣衫整齊，卻有些冷漠，有些無情，與初次見到她的感覺，渾然不同。
『柳姑娘，怎了？不認得我啦？』她向前走了幾步，忽然滿臉堆笑的問。
『紫菀姑娘如此美艷，怎會不認得？』我寒著臉反問。
紫菀輕笑，向我解釋，『鳳小姐和嫣紅正在聊天，我覺得悶了，才進柳姑娘的閨房。但未經柳姑娘同意，就闖進閨房，有些唐突，請柳姑娘見諒了。』
百花樓姑娘的厚顏，我今日總算見識到了。
『紫菀姑娘甭客氣了，究竟有何事必須闖進我閨房？』我淡然的直問，不想暗自猜測她的來意。
紫菀聽我開門見山的問，便正色說道，『那日刀劍無眼，驚嚇了柳姑娘，因此今日前來道歉，希望柳姑娘寬宏大量，原諒紫菀的無禮。』
我一聽，睜大雙眼，非常驚愕的看著她。
紫菀見我吃驚的模樣，微微一笑，似乎知道我心中疑問，揚眉挺身的緩緩說道，『沒錯，那日想刺殺妳的蒙面黑衣人就是本姑娘我！嘿嘿，本來只是想在妳漂亮白皙的臉上輕輕劃一下，無非是想讓妳破相，可鳳小姐卻拼命護著妳，絲毫不給我機會接近妳半步，讓本姑娘更氣憤了，於是乎，我才拼命刺向妳！但並沒有想要妳的命，只是想稍微嚇唬嚇唬妳罷了！』
我深呼口氣，不禁後退幾步，問道，『我與紫菀姑娘無怨無仇，為何要如此待我？』
紫菀見我往後移步，擺手說道，『柳姑娘請放心，我進來之前，鳳小姐已對我使眼色，不許我碰妳，所以今日身上沒攜劍。至於仇恨，呵呵，只能怪柳姑娘受到鳳小姐青睞，害得嫣紅整日愁眉不展，所以我才想替嫣紅出氣。柳姑娘可能不知鳳小姐非常憐惜嫣紅，曾想替嫣紅贖身，好讓嫣紅得到自由之身，找個好人家嫁過去，可嫣紅卻婉拒了。』
『嫣紅姑娘為何婉拒？』之前已聽小石頭提起過，但仍然讓我很好奇。
紫菀咧嘴笑道，『呵呵，因為嫣紅喜歡鳳小姐，一心只想留在她身邊伺候她愛她。』
『啊？姑娘家怎能‧‧‧』我雖早已料到嫣紅喜歡楊以鳳，但方才從紫菀口中說出來，不由一驚，暗歎紫菀的無所顧忌。
紫菀搖頭說道，『柳姑娘有所不知了，嫣紅身在青樓，雖是清倌人，但終究已陷入淤泥，染了一身污穢。若有好人家不嫌棄，想娶她為妻，卻也避不了周遭的閒言閒語，嫣紅如此纖弱，如何受得了？若做了富豪的小妾，那豈不委屈嫣紅？難得遇見玄洲派的鳳小姐，溫柔又多情，嫣紅當然是一眼就愛上了。她倆，一個瀟灑漂亮，一個文靜美麗，多相配啊！有違倫常又如何？敗常亂俗又如何？只要彼此相愛就夠了，何況嫣紅已無爹娘管教，可以為所欲為！可是柳姑娘出身名門，雖與鳳小姐老是眉來眼去，各生情愫，但一定不敢告知父母，所以柳姑娘還是儘早離開鳳小姐，免得到了最後兩人都是傷心一場。』
『楊三小姐是玄洲派的？』她說了這麼多話，我只關心楊以鳳的來歷。
紫菀笑道，『是啊，鳳小姐是玄洲派的下一任掌門人，武功高強，才貌雙全。嘿嘿，我也是玄洲派的人！』
我一聽，暗暗一驚，記得爹爹的書齋裡，有卷“江湖風波”，書中記載各朝幫派的起源興衰。如今勢力最強，幅員最廣，就是玄洲派。販夫走卒，達官貴人，異士奇人，皆可能是玄洲派的人。傳說數百年前，有個自稱是從北海玄洲來的仙人，來到中原，收了幾名弟子，傳授獨門武功，並發誡弟子常行慈悲，扶弱濟貧，不可偷搶淫擄，更不可傷及無辜。後來這些弟子自創玄洲派，幫助很多人，也收了不少弟子，從北到南，立有千百個分堂，個個嚴守門規，若觸犯任何一條門規，便不再是玄洲派的人，因此在江湖中的地位，可與當今皇上相比了。原來楊以鳳是玄洲派的下一任掌門人，可以任意呼風喚雨，怪不得像桃竹子這般人物都要聽她吩咐。之前早已猜疑楊以鳳不是個簡單人物，但知道真相之後，仍然讓我訝異不已。不過，楊以鳳為何要瞞著我，不讓我知道？
『既然紫菀也是玄洲派的人，為何那日見楊三小姐被圍殺，卻不拔刀相助？』我不解的問。
紫菀抬起手，半掩面，嫵媚的笑道，『呵，鳳小姐武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對付那些花拳繡腿的小毛頭自然是足足有餘，何需本姑娘相助呢？噯，柳姑娘，我走了，記住我對妳說的話，早些離開鳳小姐，妳們不是同一路的人。』
我見她轉身正要離開，急忙叫住她，『紫菀姑娘且慢，我有一事想問妳！』
她聞聲轉頭問道，『柳姑娘有何疑問？』
我問道，『紫菀姑娘身懷武功，為何要留在百花樓那種地方？』
紫菀朝著窗外凝視了片刻，然後笑道，『嫣紅本是官宦小姐，爹娘死後，便被喪盡天良的叔伯賣到百花樓。我曾受到嫣紅的恩惠，但嫣紅不想贖身，所以甘願跳入火坑保護她，不讓她受到男人的欺負。當年我才十來歲，家鄉鬧饑荒，沒飯吃，父母都餓死了，我也餓了好幾日，快奄奄一息了。幸好年幼的嫣紅與做官的爹爹經過，自掏私囊，送錢送飯給村裡的人。後來饑荒結束，我獨自離開村子，遇見玄洲派的人，他們見我可憐，收留了我。我學了武功，惦記著嫣紅的恩惠，打算學成之後，找到嫣紅，好好報答她。可沒想到，她已落入煙花之地，遭受千夫猥褻。』
『唉，紫菀姑娘真是重情重義，讓我好生敬佩。』見到紫菀爽朗不矯情，我由衷的歎道。
『嘿嘿，柳姑娘，好說好說！』紫菀笑道。
『楊三小姐的娘親曾救了我爹娘，我留在她身邊也只為了報恩，所以如今我與紫菀姑娘一樣，都不能離開恩人。』我低聲對她說道。
紫菀冷笑一聲，『呵，只怕時日一久，妳就會離不開她了。本姑娘很想交上妳這個朋友，所以妳好好斟酌斟酌罷！』
她一說罷，立即轉身走出房門，留下我一人，愣怔的佇立窗前，心中百端交集。
紫菀走了一盞茶時，楊以鳳終於進了房門，貴客應該已離開了。
『小仙子，書看完了？餓了罷？吃些清粥小菜，暖暖肚子！』楊以鳳興沖沖的端來飯菜，置放在寢房的桌上。
『我不餓，不想吃。』我手握著書，半躺在床上，頭也不抬的回道。
楊以鳳疾步走過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一臉擔憂的問道，『半天沒進食，怎會不覺得餓？難道身子感到不適麼？我去叫竹子來把把脈。』語罷，便轉身朝房門走去。
『啊，不用了！我身子很好，現在肚子突然覺得很餓了。』我連忙叫住她，下床走到桌前趕緊落坐，端起筷子。
楊以鳳轉身走回來，在我面前坐了下來，準備看著我吃。
我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放下筷子，『楊三小姐，妳若一定要這樣看著我，我會吃不下飯的。』
楊以鳳嘟著嘴，埋怨的說道，『嘖，我又沒碰妳，也沒出聲吵妳，怎會吃不下飯呢？』
她邊說邊站了起來，走到床沿拿起那卷野史翻閱。
我一驚，心中暗想，書中不倫的故事豈能讓她看見，於是慌忙的跑過去，想要從她手中搶奪那卷野史，可她眼明手快，微側過身，躲過我的手，並且將書藏在身後，不讓我碰到。一個重心不穩，我身子一傾，跌落在她身上。
『嗯，玉體透香‧‧‧』楊以鳳上前湊近我，用力一嗅。
我一聽，掙扎著想站起來，可她雙手緊緊環住我的腰，輕聲說道，『小仙子，不要亂動，讓我再抱妳一下。』
我紅著臉，薄面含嗔的對她喊道，『楊三小姐，放開我！妳若想抱，去百花樓找嫣紅姑娘！』
楊以鳳微微一愣，摟抱著我的雙手卻更加用力，咧開嘴笑道，『呵呵，小仙子喝了不少醋呢！』
我別過頭，否認的問道，『誰喝了醋？』
楊以鳳笑得好燦爛，『小仙子休誤會，嫣紅身世可憐，我只是把她當作親妹妹一樣的疼惜。』
我哼了一聲，『誰管妳是否待她如親妹妹？』但心中有些高興。
楊以鳳挑眉問道，『那我為何在妳身上嗅到醋味了？』
我啞然失笑了，促狹的反問，『我怎知道？要不，叫桃竹子來替妳把把脈，看看鼻子是否生病了？』
楊以鳳呵呵大笑，『哈哈，小仙子真有趣！』
我瞪著她，咬著牙說道，『楊三小姐更有趣，玄洲派的下一任掌門人！』
楊以鳳一聽，立即垂頭喪氣，眉頭深鎖。
我興師問罪的問，『方才紫菀全告訴我了，她就是那日想刺殺我的蒙面黑衣人，可妳為何要瞞著我？』
楊以鳳歎了一聲，幽幽說道，『小仙子出自書香門第，博學多才，溫文爾雅，怕妳嫌棄我這個粗俗的江湖中人，所以才故意瞞著妳‧‧‧』
『傻瓜，玄洲派是正當門派，扶弱濟貧，我怎會嫌棄妳？以後不許瞞我任何事，否則我就永遠不理妳！』我怒目的警告著她。
楊以鳳聽了我的警告，卻笑逐顏開了，『只要小仙子陪在我身邊，以後小仙子問什麼，我都無所不答！』
『嗯，我餓了，妳快放開我呀‧‧‧』我嬌嗔的說道。
楊以鳳立刻鬆開我，恍然的說道，『快去吃罷，別餓著了。』
夜半，我悄悄摟抱著楊以鳳，看著她熟睡的容顏，絕美沉靜，天真無邪，心中不禁輕歎。因為，我發覺了一件事，這一世，我已經離不開她溫暖的懷抱了！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