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翌晨用膳之後，楊以鳳踐諾，獨自依約前來鳳凰樓的書齋，神色怡然的坐在書桌前，手上把玩著一卷論語。小石頭和小冬皆待在書齋門外俟候，並且低聲閒聊楊府的規矩，讓小冬能早些適應楊府的生活。鳳凰樓除了主人楊以鳳，所有僕婢皆盡忠職守，各自忙著家務。楊以鳳似乎不喜僕婢一旁服侍，連用膳之時，只留小石頭隨侍在側，但他也只待了片刻，便下去與其他僕婢一起用膳。我發覺楊府只有鳳凰樓，主子與僕婢同時用膳，雖不同房間，但覺奇異之極。由此看來，楊以鳳是個相當奇特的主子，不過也是個僕婢的好主子。
鳳凰樓的書齋藏書不少，我翻閱了幾卷，發現多數書籍的紙墨極新，或許是楊府近日來，為了楊以鳳而新購買的書，畢竟楊府非書香門第。漫不經意的抬頭看楊以鳳，她又在凝神注視著我，美麗的雙眸，深邃溫柔，看得我有些倉皇失措。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於是趕緊問道，『咳，楊三小姐，今日我們先唸女誡可好？』
楊以鳳不加思索便回答，『不好！』
『為何不好？女誡乃是東漢班昭，為天下婦道所作之書，共有七章，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婦行第四，專心第五，曲從第六，叔妹第七。章章著重婦禮，有助於楊三小姐，故此不能不唸。』我不解問道。
『小仙子，世上可有男誡？』楊以鳳挑眉問道。
啊？男誡？至今尚未聽過世上有男誡，於是我簡短回覆，『沒有。』
『嘖，世上既無男誡，為何要我唸女誡？』楊以鳳狡黠的笑了。
『楊三小姐，世上雖無男誡，但很多男子讀四書五經，比起女誡更加深奧。』我耐心解釋。
『嗯，無論如何我還是不唸！』楊以鳳不妥協。
『那麼‧‧‧唸論語可好？』我瞥見她手中的論語，順勢問道，希望這次她無異議的答應。
『不好！』楊以鳳皺起漂亮的細長劍眉，頻頻搖頭。
『為何不好？論語記錄了孔老夫子及他的弟子問答之言，教導世人立身處世的道理，亦是儒生必讀之書。』不唸女誡，論語也可修身養性，如此好書，楊以鳳豈可不讀？
『嘖，那個魯人孔老頭子曾說過一句話，我很不喜歡，所以不唸！』楊以鳳突然咬牙切齒，將手中的論語往地上一摔，神情極度憤憤不平。
『孔老夫子說了何句，讓楊三小姐如此不悅？』我覺得奇怪了，孔老夫子如此聖賢，怎有惹人發怒之語？
『他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哼，生他養他的母親不也是個女人？他忘恩負義，罵了自己的娘親，也罵盡全天下的女人！像這種無情無義之人，我才不唸論語！』楊以鳳對孔老夫子痛心疾首。
『孔老夫子除了這句話，其餘很值得學習。楊三小姐，那麼咱們跳過這段話，繼續學論語。』當時我以為之前的私塾老師教她論語，教到這句時才令她對論語反感，不唸這句，或許她會接受孔老夫子的諄諄教誨。
『不學！』楊以鳳別過頭，半晌，又道，『除非孔老夫子親自改了這句話，否則我死也不學！』
啊？孔老夫子都已死了千年，他怎能親自改了這句話？楊以鳳簡直是強人所難，怪不得她氣走了許多老師。女誡不唸，論語也不讀，藉詞多樣，如此頑劣，令人頭疼。唉，爹爹啊，報恩之事，女兒可能無能為力了！暗自思量，世上還有何書可教她讀的‧‧‧
楊以鳳見我發獃不語，歪著頭笑問，『小仙子，妳喜歡讀什麼書？』
『我‧‧‧喜歡讀史書，不過較喜歡稗官野史。除了史書，最愛詩經，因書中的詩句最古老也最美。』不知為何，我竟然以實相告。
楊以鳳聽了之後，莞爾一笑，『小仙子，那麼妳就教我唸詩經罷。』
『好，不過楊三小姐可否改口稱我一聲老師？』我安心了，她終於肯讀書，但不可不尊師重道。
『不行！妳年紀比我小，豈能把妳叫老了？更何況妳也該改口叫我鳳兒！妳不知楊三小姐聽起來有多生疏啊！』她非常堅持，但有些埋怨。
『唉，就隨妳了。』叫妳鳳兒？這親暱的名字，當著妳的面，我實在是叫不出來。或許我是有些害羞，不敢讓妳知道‧‧‧
『小仙子，詩經在妳身旁書櫃的第二格，要不要拿出來給我呀？』楊以鳳朝著書櫃努嘴。
我照著她的指示，從書櫃的第二格找出一卷詩經，然後交給她。詩經這卷書，我早已讀了幾百回，可以倒背如流。不過，她竟然知道家中書籍擺放的位置，莫非她也早已讀過詩經？
『小仙子，咱們先唸那篇啊？』楊以鳳噙著笑問道。
『咳‧‧‧先唸關雎這篇。』唉，看著她美麗動人的笑容，神思居然有些恍惚，心狂跳不迭。覺得此事不妙了，趕緊屏氣凝神，注意力集中在詩經上。
『好，小仙子先唸。』
我閉上雙眼，緩緩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吟畢，我睜開眼，接著對她道，『此詩關雎，是詩人對河邊採荇菜的姑娘所作的情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句詩的意思是說心地純潔且外表美麗的姑娘，正是我的好配偶。因此楊三小姐若知書達禮，才貌雙全，將來定找到好婆家。』
楊以鳳抿著雙唇，瞇著雙眼，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盯著我瞧，然後輕聲問道，『小仙子才貌雙全，難不成已經找到好婆家了？』
『我至今尚未定親。』之前雖有幾位媒婆上門，但爹爹眼光極高，看我年紀小，怕誤我終身，遲遲未答應。
楊以鳳咧嘴笑道，『小仙子這般窈窕淑女怎會尚未定親？是否在等什麼郎君？』
聽她提到郎君二字，我竟然莫名其妙的羞赧，於是急道，『楊三小姐甭奚落我了，請把關雎書寫百遍，然後交上來。』
『嘖，姑娘家就是害羞‧‧‧』楊以鳳撇嘴喃喃自語，邊研墨邊鋪紙，慢條斯理的拈起筆來開始寫字。
我趁機走到書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背對著楊以鳳。翻開從家裡帶來的唐朝野史，然後慢慢仔細閱讀，整個心思埋在書中，暫時忘了楊以鳳仍然在書齋書寫詩經。
不知過了多久，我手中那卷厚厚的唐朝野史終於閱畢，雖已讀過，但每讀一遍，心境不同，不管書中所記載的故事是否屬實，只感到更加有趣。我合上書，起身回頭，乍見楊以鳳一手支著下巴，眼如秋水的雙眸瞅緊著我，神情非常溫柔，但又成功的讓我驚慌失措。
『小仙子，妳是否覺得餓了？』楊以鳳歪著頭問道。
我稍微一愣，用心感覺肚子是否餓了。嗯，果然是感到有些餓了，我頷頭道，『覺得有些餓了。』
『那麼咱們去用膳罷！』楊以鳳拉起我的手，準備離開書齋。
『慢著，我交給妳的功課呢？』幸好想起之前要她書寫關雎百遍。
『在這兒。』她笑嘻嘻的拍拍桌上的一疊紙。
我靠過去，拿起那一疊紙，看見紙上字跡飛揚且有力，比草書工緻，比正體飄逸，真沒想到她寫的字如此好看。有人說字如其人，這話很有道理，楊以鳳就是個不拘小節，灑脫自然的人，但姑娘家必須拘謹些。
『寫得很好，那麼妳是否懂得詩中意思？』我沒仔細查看她書寫的次數是否百遍，只想知道她是否瞭解其中意思。
『呵呵，我當然懂得詩中意思！』她頗有自信。
『請楊三小姐說出詩中意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妳這般才貌雙全的小仙子，連我也想娶妳進門！』她搖頭擺腦的笑道。
我一聽，頓時紅著臉，『楊三小姐，說話不可輕浮，此詩並非‧‧‧』
『哈哈，小仙子，甭管那些詩，飯菜都快要涼了，咱們去用膳罷！』她邊說邊握住我的手，急忙拉我走出書齊。
手被她緊緊握住，腦子裡卻一陣混亂。之前我只教過小冬一些禮儀，小冬乖巧聽話，較容易教導。除此之外，我從未教導其他人，故此不知該用何種態度對待比我年長的楊以鳳。知她不易順從，我盡量退讓一步，依照她喜歡的方式教導，料想她能接受，順利達成任務，早些回到柳府。唉，沒想到我竟因此任她為所欲為，目無師尊‧‧‧
『小姐，妳總算回來了！』回到廳堂，小冬興沖沖迎接我。
『柳姑娘，請用晚膳。』小石頭恭敬地站在廳堂門前。
晚膳？現在是什麼時辰了？記得不久之前才剛用了早膳，怎麼一轉眼已到了晚膳時間？我回頭看楊以鳳，想從她那兒得到答案，而她似乎明白我心中疑惑，笑著解釋，『現已近黃昏了。小仙子專心看書，忘了時辰，所以等妳整卷書看完之後，才問妳是否餓了。』
『原來如此。楊三小姐，以後不用等我看完書再叫我，妳自己也會受餓。』我時常為了看書，廢寢忘餐，因此小冬時常替我準備好茶與小點心，放在我觸手可及之處，以免我餓著了。不過如今，我應該改了這壞毛病，誤了上課時間，又害大夥餓肚子，實在過意不去。
『小石頭，帶小冬下去吃飯罷！』楊以鳳先吩咐小石頭，接著轉身對著我說道，『妳看得津津有味，我怎忍心打斷，更何況妳看書的神情頗嬌媚的，如一幅好畫，令人流連忘返。』
啊？嬌媚？好畫？她究竟在說什麼？為何她說話總是如此輕薄？是因為她常去煙花之地，學會了狎客的浮滑之語？
『小姐，妳慢慢和楊三小姐用膳，小冬也要去吃飯了。』小冬對我甜甜一笑，似乎很安心的把我交給楊以鳳。
我輕輕頷頭，『嗯，去吧。』
小冬跟隨著小石頭出去，到廚房旁的一個小廳堂與其他僕婢一起用膳。
『小仙子，快坐呀。』楊以鳳催促著。
我依言坐下，掃視桌上菜餚，見到幾盤清淡小菜，雖有雞鴨魚肉，但皆是白切肉，清蒸魚，不覺油膩，心情也不禁高興起來。或許是未用午膳，菜餚美味可口，增加我的食慾，不自覺的多吃了一碗白飯。相較之下，楊以鳳吃得不多，半碗飯及幾口菜便飽了。我放下筷子，整襟危坐，與她對視，暗忖明日是否該教她女紅，尚未啟齒，她卻先問了。
『小仙子，明天學什麼？是否繼續唸詩經？』
『嗯，明天教妳女紅如何？』我將心中的打算告知，小心翼翼問道。
『女紅啊？』她雙眉微蹙。
『沒錯，學學刺繡，煮菜等家事，將來可伺候未來的公婆及夫君。』我自小喜歡讀書，但女紅也沒因此少學。
『也罷，明日辰時書齋恭候了！』出人意外，楊以鳳這次沒拒絕。
她說完這句話之後，起身離開廳堂，走到門檻時，似乎想到某事，回頭又道，『小仙子，若是沒緊要之事，最好留在鳳凰樓，甭四處遊蕩，除非有我或小石頭相隨。』
我目送她瘦長的背影，心中思索她言中之意，可仍然猜不透，想叫住她問清楚，但她已急速離去了。
當夜，洗浴之後，小冬窩在我房間，兩眼滿是疑問，『小姐今天教了什麼？為何連午膳都忘了吃？我敲門想要進去時，楊三小姐說不能打擾妳們，要我先去吃飯呢。』
『只教了詩經中的關雎，其餘時間我專心讀完了唐朝野史‧‧‧』覺得自己失職，有些愧疚。
『小姐，其實楊三小姐為人真好。』小冬認真的說道。
『何以見得？』我挑眉問道。
小冬娓娓道來，『春花姐姐說，楊三小姐對他們很好，不僅待人如己，也很愛護他們。又說楊二爺生性好色，楊府裡許多略有姿色的婢女被他沾染了，強娶進門，妻妾很多。楊三小姐怕鳳凰樓的丫鬟遭受摧殘，因此沒她允許，不准楊二爺或任何人進來鳳凰樓。小姐，咱們也要小心楊二爺，昨天他看小姐的眼神很色，顯然意圖不軌。小石頭也說了，如果沒事，最好待在鳳凰樓。看到楊二爺，盡量結伴而行，不讓他有機可趁。』
『嗯，原來她是怕我被楊二哥沾染，才好意誥誡‧‧‧』可她為何不直言？
『小姐，妳在說誰呀？』小冬側著頭問道。
『沒什麼。小冬，妳去睡罷。』我稍微整整她的衣襟，不想繼續談下去。
『哦‧‧‧』她嘟了嘴，走了幾步，踅回看著我，楚楚可憐的問，『小姐，咱們還要在這兒待多久？那個楊三小姐學得怎樣了？我有一些些想小少爺還有翠兒她們了‧‧‧』
我輕撫她的長髮辮，知她想念柳府相處六年的丫鬟姐妹，可我也無能為力。楊以鳳不是乖人，不會唯命是從，因此難以教導，我真不知何時能治她的頑劣，讓她成為眾人誇耀的大家閨秀。
『小姐，妳怎麼了‧‧‧』小冬見我不語，有些擔憂。
『小冬，我沒事。若有暇日，我會讓妳回家住幾日。』
『那小姐妳呢？』小冬睜大眼問道。
『我必須留在這兒繼續教楊三小姐，希望早日完成爹爹的心願。』我有些苦笑。
『小姐，妳不能回去，小冬也不回去，小冬要陪在小姐身邊伺候小姐哩！』小冬搖頭頷首，神情篤定。
『呵，傻丫頭，快去睡罷。』我輕拍她的小腦袋瓜，要她回房睡覺。
『哦‧‧‧』小冬頗惆悵的低著頭走出房門。
小冬啊，是我教導無方，連累了妳。楊以鳳比我年長，性子活潑，如荒漠野馬，很難駕馭。尤其是她瞅著我的雙眸，灼熱卻溫柔，總讓我不知所措。唉，不知爹爹為何一定要我替柳家報恩？難道不能用其他方法報恩？罷了，多想無益，還是盡力而為，全心全意當個老師。
次日用了早膳，楊以鳳已坐在書齋等候，命春花備好針線及絲布。我有些驚愕，莫非她喜歡女紅？
『小仙子，今兒個要繡什麼？』楊以鳳喜孜孜的問道。
我迅速拿起筆，在絲布上簡單的畫了一對戲水鴛鴦，然後遞給她，『楊三小姐，今兒個妳就對著圖先繡對戲水鴛鴦，一針一線要密實。』
『戲水鴛鴦啊？好罷。』她接過絲布，便開始有模有樣的做針線。
我見她難得聽話，有些欣慰，此朽木或許可雕，此時我又趁機看起書來了。
過了一盞茶工夫，她笑嘻嘻的把繡好的戲水鴛鴦遞還給我，『小仙子，我繡好了戲水鴛鴦！』
這麼快？我放下書，攤開絲布仔細一看，這對戲水鴛鴦竟然像是一對黃毛小雛鳥，形狀也變醜了。以為她懂得鴛鴦身上的色彩，因此沒教她配色，她自作主張，全用黃線來繡。唉，教導完全失敗。
『罷了，咱們到廚房去。』我逕自往廚房走去，她慢悠悠的跟隨在後。
『楊三小姐，煮菜餚要求美味，才可取悅公婆及夫君。』
廚子早已備好切好的菜肉，我隨便炒了盤芹菜肉絲，她站在一旁學習，『趁火候正燄，快炒片刻，加些鹽，便可。』我退出灶窩，對她說道，『楊三小姐，妳也來炒盤菜。』
『好啊！』她頷頭道。
我站在她背後觀看，只見她手腳靈活，很快炒好一盤香味撲鼻的芹菜肉絲。心中暗想，也許烹調是她的長處。不過，品嘗之後，卻是五味雜陳，難以下嚥，急忙端起茶杯喝口水。唉，為何我看不出究竟何處出錯？
『小仙子，我做的菜是否好吃？』她把身子湊近我，等著我的回答。
我不想說假話，於是輕輕搖頭。
『嘖，這都要怪我爹爹！』她突然捶胸頓足。
『為何要怪妳爹爹？』我很不解，家事做不好，與自己的爹爹何干？
『他幫我取錯名字了！楊以鳳的鳳是公的，難怪我老是做不好姑娘家該做的事！』她有些憤慨。
聽她強詞奪理，我愕然了，唉，看來我將長居鳳凰樓，慢慢教導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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