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杭州西湖一望無際，廣闊幽雅，顯現一片神怡心曠的寧靜。滿眼群山暖翠，依偎著潾潾湖水，浮現一抹蕩漾可人的春色。遊人結伴而行，笑語驚擾了黃鶯，彼此吟詠今古名人佳句，樂在其中。可是‧‧‧柳府綠草蔓生，芳樹成清蔭，花徑窄，庭院顯得更幽深了。朝夕守住芸窗，披卷悄思量，長吁短嘆，何日方能遇良人？
『小姐！小姐！小姐！』
急促的叫喚聲及腳步聲，打斷我的愁思，讓我不由的眉頭深鎖。唉，又是小冬這個魯莽小丫頭。
『小姐！小姐！小姐！老爺來了！』一張略微驚惶失色的小臉蛋從門外迅速跑了進來。
我搖頭看她，『小冬，注意自己的儀態。』
『哦‧‧‧』年紀才十二歲的小冬當下低頭拉拉衣襟，微整儀容之後，繼續道，『小姐，老爺來了。』
『知道了。』我放下書，起身準備迎接爹爹，小冬站在一旁等候著。
片晌爹爹進了我的書齋，面帶笑容，『寶書，今天看了幾卷書了？』
『爹爹，女兒今天只翻了詩經和史記這兩卷。』我俯首回答，心中暗忖，爹爹藏書數萬卷，向來不過問我每天看了幾卷書，為何今日乍然問起？
『嗯，寶書，爹知道妳自小愛讀書，精通琴棋書畫，也善詩詞。不過，飽讀聖賢書，必須身體力行。古人有云：“蒙一飯之恩，尚殺身以報。”妳可懂其中意思？』爹爹捋了捋長鬚，眼睛直視著我。
『女兒懂得。此句意思是，假若受人點滴恩惠，依然知道以性命來回報他。』
爹爹頷首道，『妳是否還記得爹常跟妳提起當年救我們全家的楊大恩人？』
『女兒記得。』爹爹您天天提起這位楊大恩人，想要不記得也難啊！
爹爹走到書桌前坐了下來，然後侃侃而道，『楊大恩人有個小女兒，因某種原由，三歲時便寄養在友人家。直到楊大恩人半年前仙逝之後，他大兒子以龍與二兒子以虎遵照楊大恩人的遺言，將妹妹以鳳接回來一家團聚。本以為從此兄妹與嫂姪共敘天倫之樂，可這小女兒野性難馴順，整日往外跑。楊以龍曾經厚酬請了幾位杭州城頗有名氣的私塾先生教她讀書及禮節，想改改她的脾性，將來選個好婆家嫁出去，但全被她氣走了，因此楊以龍昨日登門請求我。妳大哥希墨已娶妻生子，不便前去，故而爹爹今日也來請求妳，希望妳長期住在楊府教授她“女誡”及“論語”，或是其他古書。』
我一聽之下，愕然不已，爹爹為了報恩，竟然屈身來請求自己女兒。我知道楊府富裕，衣食不缺，爹爹想報恩卻苦無機會。不過，此事不能輕忽，『爹爹，女兒也想報恩，但女兒年紀尚輕，才疏學淺，豈能誤大恩人之女？』
爹爹呵呵大笑，『寶書，妳太謙虛了！杭州城才女不少，可妳也是滿腹才學，爹相信妳可以勝任教書先生之職。』
『爹爹，姑娘家拋頭露面‧‧‧』唉，我不喜出門，您給我難題了。
『寶書，感恩圖報才是要事。』爹爹微蹙眉頭。
『女兒明白了。何日啟程？』我若不趕緊深明大義的答應，爹爹必然又會說一段長篇大道理，而浪費我看書的寶貴時間。
『明日啟程，小冬隨身侍候。』
爹爹終於微笑著離去，我則暗自嘆息。
小冬等爹爹走遠了之後，興奮的手舞足蹈起來了，她大聲對著我叫道，『小姐！咱們要住在楊府了，聽說楊府很大，連庭院都大得可以讓人迷路呢！』
『小冬，姑娘家不可諠譁，多注意自己的儀態。』我拿起桌上的書繼續閱讀。
『哦‧‧‧可是小姐‧‧‧』小冬無法掩飾內心的歡愉，很想對我表達出來。
『小冬，老爺適才都說了，明日啟程。妳杵在這兒做什麼？還不趕快去整理行篋？』小冬跟在我身邊甚久，我怎會看不出她的心思，但若不打發她走，我怎看得下書啊？
『哦！是，小姐！哎呀，小冬一聽到要出遠門，真是樂糊塗了！明日就要啟程，其實也沒太多時間整理行篋，小冬這就立刻去了！』
她恍然大悟的敲敲自己的小腦袋瓜子，轉身急步跑出去，臉上一直憨笑著。唉，我雖讀不少書，可是連一個小丫環都教不好，哪有能力教導其他人？多請城中老師教楊家小女兒便可，何必讓我這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女流去丟柳家的臉呢？爹爹一心一意想報恩，竟未發覺自己是個老糊塗，只怕恩未報，錯先犯。
楊府？哼，只不過是個財大氣粗的富貴人家且在杭州城頗有名望罷了。幾年前就在家裡見過他們楊家兄弟，個個長得俊秀斯文。可後來聽說這楊家長子整天待在家裡享樂，不懂人間疾苦，次子則常留連煙花地，風流成性，那麼小女兒肯定也是個矜寵的頑劣小孩。報恩？多虧爹爹用此理由來絆住我，否則就算是皇宮我也絕對不會去的。唉，到了楊府，我就無暇讀這些有益之書了，心下難過，禁不住恨起那個楊家小女兒來了。
次日卯時，天剛亮，公雞啼罷，小冬已備好洗臉水放在床邊的方几上，對我低聲問道，『小姐，妳是否醒了？』
『還沒，別來吵我了。』我翻身背對著她，眼睛緊閉。
小冬這個瘋丫頭，小姐我幾時卯時起床的？
『哦，那小姐多睡會兒。』小冬有些失望，坐在椅子上打愣。
小冬安靜之後，我努力的想要再度進入睡夢中，但小冬那張殷殷期盼的小臉蛋不停的出現在我的腦海裡，只得勉強自己起身。
『小冬，洗臉水。』
砰的一聲，小冬急忙從椅子上跳起來，小心翼翼的侍候我漱口洗臉。
『小姐，楊府的人已在門外等候著，所有行篋也已上了馬車。老爺交代，小姐何時吃完早膳，咱們就何時啟程。』小冬把洗臉水往窗外的盆栽一潑，順便澆花。
我蹙起眉頭，心想，這楊家的主子未免太急躁，一大清早就派人來接我，極度令人很反感！
『知道了。』
我起身更衣易服之後，往梳妝台一坐，小冬便拿起梳子幫我梳理頭髮，『小冬，我那些書是否都裝進書篋裡了？』
小冬頷頭說道，『嗯，小姐，妳最喜歡讀的書，張管家已經在昨晚全都裝進書篋裡了。』
『嗯，很好。』衣服準備不夠無所謂，沒有那些書，我斷然會在夜裡睡不著。
『小姐用膳了。』
『嗯。』
桌上一碗稀飯，幾碟清淡小菜，美味可口，但一想到楊府，當下失去胃口了。只得隨便吃了幾口，放下筷子，然後輕輕用手絹擦嘴，『小冬，可以出門了。』
小冬喜孜孜的問道，『小姐，還有什麼東西需要帶著？』
『除了書之外，其他的可帶也可不帶，妳自己決定。』
小冬笑得更開心，『那麼小姐，咱們該出門了。』
『嗯。』
走出閨房，小冬跟隨我到廳堂。一進廳堂，爹爹，大哥大嫂及小姪子全在等我。
大哥對著我諄諄告誡叮嚀，『妹子，楊府不比家裡方便，一切要小心謹慎，莫得罪恩人的女兒。』
我頷頭答應，『大哥，妹妹知道。』
『小姑姑‧‧‧小姑姑‧‧‧』剛滿周歲的姪子被大嫂抱在懷裡，似乎知道我將要出遠門，牙牙嬌語的叫我，甚是可愛。
『妹子，出門在外，多照顧自己。假若想家了，捎書來，張管家會派人接妳回來。』大嫂向來疼我，怕我在楊府受苦。
『謝謝嫂子。』大嫂和我的關係比親生姐妹還要親密，她對我的呵護，心中感謝不盡。
爹爹該說的都已囑咐我了，所以只跟小冬吩咐幾句，『小冬，小姐的飲食起居就交給妳了。到了楊府，更要好好侍候小姐，不得怠忽職守。』
小冬接到爹爹的命令，恭敬謹慎道，『是，老爺！小冬一定會更用心的侍候小姐，不敢有任何失誤！』
『爹爹，女兒不能在家盡孝，請爹爹保重身體，女兒走了。』我有些依依不捨，但為了“孝順”，只得忍住離家之愁。
辭別家人之後，與小冬坐上華麗的馬車，任憑車伕的駕御，往楊府的路慢慢駛去。小冬這時又笑了，歪著頭道，『小姐，小冬從來沒坐過馬車，幸虧這條路還算平坦，坐在裡面不怎麼顛簸。』
『呵呵，傻丫頭。』我聽到她的話，不禁啞然失笑了。
她眉開眼笑的掀開馬車上的窗帷，小腦袋往窗外探，『小姐，原來杭州城的街道很熱鬧呢！』
『是啊。』
小冬六歲時被賣到柳府，我那時候才十歲。爹爹看她幼小瘦弱，一定無法勝任婢女粗重的工作，想再轉賣給別人，我見她可憐模樣，硬把她留下來侍候我。一開始，我教她如何侍候主子，可我卻沒讓她真正侍候過，很多事都是由我親自動手，因為那個時候她實在是太小了。況且我也一直當她是自己的小妹妹，即使她做事總是莽莽撞撞的，我從未斥責她，故此她的心思，在我面前也總是表露無遺。我極少出門，她形影不離的跟著我待在柳府裡，也極少出外。這次有機會報恩，她奉命跟隨著我前往楊府，當然是樂不可支。
傍午，馬車在一幢大宅前停下。小冬扶我下了馬車，我一瞧見那高牆朱門，暗自贊歎，大戶人家果真相當氣派。一名小廝開門迎接，後面幾個魁梧大漢跑過來搬運行篋。
這時，兩個身著錦袍的男子從屋子走出來，其中一個微胖的男子，笑著喊道，『寶書妹妹，久未謀面，妳已經出落得非常標緻！』
我雖和楊家兄弟久未謀面，仍然識得說話的人是楊家大少爺楊以龍，站在一旁的高瘦男子便是二少爺楊以虎。
『寶書見過楊大哥，楊二哥。』我微微一笑，淡然回應。
『呵呵，外面風大，咱們快進門用膳。』楊以龍毫不在乎我的冷淡，滿懷熱忱的招呼。不過，楊以虎默不作聲，只是頷頭問候。
楊以龍走在最前面，帶領我們進入楊府，楊以虎卻一語不發的隨行在後，但雙眼卻目不轉睛的盯著我看，他的舉止有些猥褻，令我感到很不舒服。小冬悄悄拉著我的衣袖，我回頭看她，見她眉頭微蹙，心中明白她擔憂的事，因此對著她微笑示意，要她安心。但她仍不放心，故意走在我身邊，擋住楊以虎的視線。小冬如此貼心，我暗自會心一笑，還真沒白疼她。
進入廳堂，桌上擺滿美饌佳餚，頗有富貴人家的氣派。可我不喜歡，只喝清湯，吃些青菜。用膳其間，由於楊府長輩皆已逝世，因此只有楊府主人楊以龍及楊以虎的妻妾及兒女一一前來拜見，但不與我們同桌用膳。
『楊大哥，怎不見楊妹妹呢？』我見了數十人，卻無楊家小女兒的蹤影，不禁相問了。
楊以龍面有難色的苦笑道，『呵呵，她不知寶書妹妹今日來，一大早已出門遊玩了。』他頓了一下又道，『她一定會在晚膳之前回來，寶書妹妹先休息再逛逛園子，到時候她就會出現的。』
『也好。』我頷頭道。
出門遊玩？一個小姑娘家不顧體統，在外面拋頭露面，實在荒唐。由此看來，此女果真難以教導，怪不得會氣走老師。
待眾人用膳之後，楊以龍當下吩咐幾位婢女帶我和小冬回房休息。我拜謝楊以龍的款待，漠視楊以虎對我無禮的注目，很優雅的離開廳堂。楊以龍性情豪侈，但為人算是正派，不像楊以虎的貪猥無厭，有了妻妾還覬覦他人。書上說，富家人專養紈褲子弟，此話一點也不假！
楊府有三大樓閣，“龍吟院”，“虎嘯院”以及“鳳凰樓”，房間多且僕婢也多。顧名思義，楊以龍住“龍吟院”，楊以虎住“虎嘯院”，那麼小女兒楊以鳳便住在“鳳凰樓”。適才用膳的廳堂，是在“龍吟院”。
『寶書妹妹，妳和小冬都是姑娘家，就住“鳳凰樓”罷！與三妹住一起，也方便教她讀書。』楊以龍如是說道，我也很樂意。
“鳳凰樓”門前一對石雕鳳凰，栩栩如生，樓閣外面富麗堂皇，裡面卻清雅簡單。不過牆上幾副山水畫出自名家，花木百種樣，照顧得非常好。我猜想楊老爺生前一定對楊以鳳很疼愛，可惜他無緣享天倫之樂。看著石鳳凰，想到幾句詩，鳳凰于飛，翽翽其羽，亦集爰止，但不知招來何許人。
我和小冬被安排住在凰廂房，與楊以鳳的鳳廂房面對面，感覺有些怪異，但說不出來那裡怪。等一切安置好，已經近黃昏了，小冬迫不及待的想在天黑之前出去逛園子。
『小姐，春花姐姐說可以帶咱們逛鳳凰園。』小冬用一副很期待的表情看我。
『好吧，咱們早去早回。』若不答應她，她今晚肯定睡不著覺。
小冬一聽之下，活蹦亂跳拉住我的手臂道，『小姐，咱們快走吧，春花姐姐已在門外等咱們了！』
『小冬‧‧‧走慢點。』唉，罷了，小孩子性情活潑，暫時原諒她。
那個叫春花姐姐的婢女走在前頭帶路，後面幾名婢女隨行，陣容不小，可我覺得不習慣了。
『小姐，妳看那紅色花兒開得真漂亮！』小冬興奮的叫道。
『是啊。』
無數好花怒放，似乎盈溢無限的香氣及情意，池塘旁的翠竹在微風中搖曳，那麼悠閒雅靜。飛禽百囀，親切似友，楊府的院子確實比柳府的院子美麗萬分，彷彿置身在仙境裡。小冬樂呵呵的到處亂跑，但又不斷跑回來告訴我。
『小姐，那樹葉長得很特別！』
『小姐，那水裡的魚兒很肥耶！』
『小姐，妳看，那邊有好多隻鵝！』
『小姐，樹上有松鼠！』
小冬率真的言語引來其他婢女一陣笑聲，春花回頭道，『小冬真可愛。』
見小冬如此高興，我就不掃她興，任憑她跟著她們歡欣鼓舞起來。不過，在這時候我忽然聽見樹上有雛鳥細微的啾啾聲，小冬也聽見了，想爬上去看，但在我面前不敢造次。我悄然環顧四周，發現樹旁有座半人高的矮牆，心想，攀上矮牆應該可以看得見樹上鳥巢。我不知為何也想看雛鳥長得如何，是否如書中所言，醜陋且稀毛禿頭？
於是，我走到矮牆，破天荒的使力爬上矮牆，牆下一群人驚呼不已，尤其是小冬。我慢慢站起來想靠近那棵樹，但一個重心不穩，身子忽然往牆的另一邊跌了下來。
『小姐！』小冬先驚叫一聲。
『柳姑娘！』其他婢女也一起驚叫。
我在摔下來的那一瞬間，雙眼緊閉，心中暗想，我這麼一摔，不死即傷，對不起家中老父了。不過，當我快要摔到地上，卻感到有人接住了我，鼻間聞到一股清香，感到非常溫暖且舒服。等我驚神稍定，慢慢睜開眼睛，卻見一雙好美好清澈如一潭湖水的眼睛正在看著我。
我稍微愣了一下，那個人也跟著我愣了一下。這時我仔細打量接住我的人，深邃的眼睛，明亮動人，膚色白晢，挺鼻薄唇，柔順烏黑的長髮，面容秀美絕俗，這個救我的人‧‧‧竟然是一個極美的女子。我想開口謝她救命之恩，但她卻先說話了。
『妳是誰？是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仙子？』她笑吟吟的問道。
我一見到她絕美的笑容，又愣了一下。啊‧‧‧她適才問我什麼？天上掉下來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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