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我越走越快,彷彿擔心被冷清的街景吞沒。
特別是在季節的轉換中,人們也逐漸敏感了起來,於是因為逃避空虛而越走越快,因為空虛等待而越走越慢。就這樣無論早晚快慢,人來人往如同潮汐,拍打著這城市的節奏。
前些日子發生了些意外,頓時又質疑了永恆與真實。無論是追溯到祖父安息已久的笑顏,還是小到筆記紙塗改的拭痕,不禁讓人想起每一支爻辭,然後猛然點頭稱是。每當讀上高樓,發現天涯其實無路的時候,中文系的口袋僅有的那幾篇詩句,也逐漸發光微溫,陪伴著每一個淪落於此的離人。
為何而來?又從何而去?每當離開校園的時候,夜已黑的深邃,月亮是每個夜歸人的信仰依靠。唐人詩句說的「猶為離人照落花」,真是無盡寬慰,也暖照著每一個迷失的自己。我從何而來?我仍不是很清楚,早晨慣例到臨溪路報到,一面走著一面看著溪水的漲幅,昨夜雨疏風驟,我卻關心溪水漲幅仍依舊,幾番暴漲,幾番見底。人也如此,幾回得志,幾回失意。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生命能讓自然更加豐富,但縱使能有著衣食無缺的質感生活,到每個陌生的咖啡館或旅遊勝地的同時,每個高幅度的眼神,都藏著詭異的表情,正是好個「笑問客從何處來」。我從東海來,不,我從基隆來,不,我從七堵來,還是該說我從東吳來?當每一個屬於自己的資料片語失去了意義,於是開始體會漂泊。對於基隆,我是不被記住的過客,對於台北,我是客困他鄉的遊子。而對於東海,就算優秀獎狀與畢業證書再精美,仍躲不過時間的吞食。周人在戰後幾十年唱著「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好想喝著「我來自東,零雨其濛。」但我不知道我來自何處,儘管目前也是細雨紛飛的秋夜,車站的行人依然加緊腳步的穿流不息。
高中時候很喜歡李商隱的無題詩。雖然現在也是,但有太多人引用傳誦,而彷彿是無病呻吟的傑作。元好問也讀李商隱,一句「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把問題說的清楚。真正了解李商隱的人,能有多少?「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真的是通透感動嗎?其實大多的時候,我們不能體會那種詩人的惆悵。晦澀是避免陷入爭端與流言,但也是有口難言的情感。說破了流俗,所以寧可緊緊相繫於詩中,期盼真的有那能洞察真意的「鄭箋」,還詩人們一個想說出真相。多半的人只看到表面,所以只愛西崑好,根本不明白意念埋在何方,或著也有元好問那樣的有心人,但也遺憾愛莫能助。身窮詩乃亨,諷刺的是在這個實事求是的搖籃曲中,詩不必解,不能解,不好解,也不堪解。
按照古詩記下一筆「上言加餐飯」,吃飽了睡飽了,翹課的翹課,抄書的抄書,趕車的趕車,太多僵直的反應,成為了我們的重心。不知道為何而吃?可以回答「因為餓,因為本能」不知道為何而上下課?可以回答「因為未來,因為出路」。那這條出路,從哪邊來,又會到何方去?李煜說「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的確是亂,是放錯位置了,詞人成為亡國奴,此番滋味莫奈何,怨不得人,所以獨唱小詞於寂寞高樓。幾千年後,不管是詞句融入了學子心中,還是被記在小抄上,大家總是知道有這麼一段的。但還有更多更多,不見經傳的,說不出口的感傷,仍是如河水出海,只沉澱於堅強的心房深處,被認為就這麼算了。可惜了沒被揭曉的下半句「下言長相憶」。
人畢竟心軟,話還是想要說的。所以風月山河或是飄雨落花,都會被作為託信的媒介,但畢竟這些「傳信青鳥」太多太多了,而讓人無法分辨,也不願分辨。所以稼軒一句「卻道天涼好個秋」,說中了這個秋天。但是真怕久而久之,這句話也隨大家的喜好而失真貶值了。
我想不管是「天涼好個秋」或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季節,這城市中的淪落人還是有的。不願意見到人去樓空的淒涼,但又欣慰自己尚有空樓可以暫時棲身,這些天涯淪落人們的餘溫,隨著傷情的敏感,反而各注意起平時不起眼的事物。為何地下道有賣花的老婦,她從何而來?明早又朝何方而去?為何路旁有疾行的學子,他從何而來?四年後又會從何而去?臨溪路旁的河水是比昨日更深了,但水從天上何處來?又注入何處而去?
天涯淪落,大家的方向都很類似,只是無所謂何來何去,只能暫時在此寄於浮生。沒有勇氣「明朝散髮弄扁舟」的放下負責,也沒有能力在小舟上化為萬里鵬鳥,自在地「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而只是默默在心中期盼知音,埋藏心中。到頭來還是溢出那句「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
十一月一日仲南秋夜偶發積鬱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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