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風起,室內生寒,輾轉難眠,起行躑躅,取架上《三國》隨意翻之,入目者〈馬謖拒諫失街亭〉也。
謖不從丞相之命,拒王平之諫,受張郃之圍,終敗死。後人每責馬謖之愚。然馬謖雖愚,諸葛又豈為智乎?〈武侯彈琴退仲達〉「司馬懿引十五萬軍蜂擁傾來,西城蜀軍不滿三千,可謂十萬火急,然諸葛披鶴氅,帶綸巾,焚香操琴,神情自若。懿云:『亮平生不曾弄險,此必有埋伏』故速退兵。」固奇謀也。手無寸鐵,身無片冑,敢以一夫當數十萬魏軍,其膽識可見矣。昔楚霸王厄困陔下,雖身披重鎧,手持長槍,騎烏騅之良駒,十餘精騎隨之,亦突圍而死。武侯膽識,過項羽而無不及。眾人讀此,必拍案叫絕,嘆諸葛之料事如神也。
然諸葛雖智,其真不畏十五萬大軍乎?方是時, 使仲達以十五萬飛箭探之,武侯得全身乎?或圍陣三重,困軍數月,空城妙計何用?余讀此,心甚疑之,終不得解也。何故武侯弄險使計,竟至忘其身繫漢室興隆之命?豈不大悖常理乎?《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雖曰「不曾弄險,必有埋伏」然以十五萬之眾,便有埋伏,謹慎應之,又何懼哉?以仲達之智,竟以過慮而受愚,為天下笑;誠可疑也。
古曰:「少不讀《水滸》,老不讀《三國》。」老不讀《三國》為其歷世久而通鬼謀以害人,亦可謂「老而彌奸」也。若此,空城妙計必更藏玄機。然玄機為何?大軍固可畏,何物更勝之?曰:心也。思緒至此,豁然頓悟。司馬懿素有深謀,深知韜略,諸葛雖故佈疑陣,然大軍壓境,所向披靡,豆丁西城, 可敵萬軍乎?無異以卵擊石,螳臂擋車!
夫禍莫慘於遭忌, 司馬懿領兵逐馬謖,拒武侯,收街亭,臨西城,倘一舉破之,則入漢水,逼劍閣,蜀祚不保。誠可謂一世之名將矣。然如老氏所云:『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若司馬破西城,斬諸葛,併蜀地。曹氏豈不忌司馬乎?竊以為曹氏司馬,早有嫌隙。魏除司馬懿為大將軍,誠以武侯兵臨雍涼西陲,萬不得已之事也。「狡兔死,走狗烹」以仲達之智,豈不慮文種枉死之故事邪?是故破蜀,即斷己之後路,司馬懿故作推論曰:「不曾弄險,必有埋伏」然後回洛陽,翦曹室,大權在握,遠勝入蜀為王。諸葛之能正在知己知彼,故縱仲達奪權之心,使其退兵。司馬之圍解,西城之困脫,豈不妙哉!
噫!世之可畏者,心也。人生於世,不見疑者,鮮矣。有諸葛、司馬之謀者 屈指可數。然野心之人難計其數。昔良將功臣,身戮族誅,斑斑可考,韓信身死,彭越為醢,可慎戒之。今人心猶險,爾虞我詐,不可不防矣,況彼三國之亂世乎?擁重軍之邊陲,而流言飛於帝京,方是時,退可安身,進則難知諸葛之深計,此勝負權謀之變,後世俗子無知,乃云諸葛謀神,仲達智遜。仲達深謀實不遜於諸葛也。深謀固可畏,人心更難測。
夜闌人靜,讀罷《三國》,更覺寒意四起,心神益不寧矣。
乙酉十一月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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