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ember─
一直都不知道,Remember為什麼要叫Remember,第一次對婷姐提出這個積壓許久的疑惑時,她毫不留情的給了我一個爆栗,然後惡狠狠的拋下一句:
「啊嘸妳是吃飽太閒嗎?還不敢快去給我洗杯子!」
這個「無聊」的問題,就在我頭上冒出三公分的紅腫下結束,從那天開始,我不時告誡自己,原來「Remember為什麼要叫Remember」,是婷姐的禁忌。
Remember由來之謎,從那天起,就像是張塵封的舊照片般,不但被我堆置在記憶的最角落裡,甚至還落了鎖,再也不輕易提起。
只是,我從來不曾想過,一件黑衣,竟帶來了那把遺落許久的鑰匙,不經意的,旋開了那把爬滿鏽蝕的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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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的九月五日,婷姐都會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論我們動用什麼方法,都遍尋不著她。
失蹤的前一日,婷姐會自衣櫃中取出她那件珍而惜之的黑色大衣,仔細的刷著毛、徹徹底底的拂去沾染在衣物上的塵灰──即使是一點點小小的塵埃都不可以。
隔天早上,婷姐就會在花店流連,並選上一束清新的香水百合──堅持一定要清晨摘取,花瓣上需得滾動著晶瑩剔透的露珠才行。
之後,婷姐和黑大衣便會一同消失,每年的那日,不論發生了多重大的事情,即使是皇親國戚來訂位,Remember也絕不營業。
婷姐會在九月六日清晨,帶著紅腫的雙眼返回Remember,不論我如何詢問,她總推說風沙進了眼。
我始終不了解的是,在那日,婷姐就會躲進Remember的一角,一包接著一包,默默的抽著她禁了一年的煙。
煙霧繚繞中,我彷彿看見悲傷正以一種高傲的姿態,在婷姐的臉上恣意放縱。
我不知道,煙霧之後,坐著是一個傷心的女人、抑或一段不堪的回憶?
香煙灰燼之中,我總是能毫無意外的拾獲一張燒蝕的相片,隱約是在雜亂荒蕪之處拍攝,只是人物的臉孔早被高溫催化的模糊難識了…
黑大衣有什麼秘密?香水百合有著什麼樣的過往?舊相片又有著什麼樣的故事?婷姐總是三緘其口,任由我們去猜測臆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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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好奇心可以收集後拿去分析評分的話,我想我應該可以拿到一個很好的分數,這個分數,足以讓我去當私家偵探,而且保証財源滾滾。
今年的九月五日,我再也按捺不住我滿腔蠢蠢欲動的好奇分子,決意尾隨婷姐,一探究竟。
我隨著婷姐在川流不息的車陣中穿梭,車子,沿著蜿蜒的山路不斷向上伸展,最後,停在一棟白色的建築物前。
這棟白色的小屋是山頭上唯一的建築,在一片綠意的圍繞下,彷彿是一朵出水芙蓉,單純潔淨的一如人間仙境。
小屋外,香水百合,似白色的波浪般,植滿了四週,高雅的花香隨著風的舞動,輕送至我鼻前,這裡美得,不該有凡人居住。
往四周望去,我驚異的發現,原來小屋前竟有一名園丁裝扮的婦人,細心的在照料滿山遍谷的百合。
婦人見了婷姐,熟稔的打了個招呼,領著婷姐走向花海間的空地。
我這時才發現,原來在香水百花環繞間,竟細細的立了塊墓碑!
墓碑上沒有多餘的贅字,清清楚楚的寫著「小涵」二個大字,沒名、沒姓,甚至連立碑的人都沒有。
墓碑上貼著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紮著二條小辮子,柔柔的垂至胸前,目光流轉、巧笑盼兮,方寸間的黑白照片,根本無法全然表現出女孩生前美貌的萬分之一。
多美的女孩啊!
我不禁在心中輕嘆,這樣仙靈般的女子,又怎麼會如此早夭?一個人躺在靜寂的大地之下?
婷姐將手上的香水百合放在女孩的靈前,口中不住的細細低語,淚,自婷姐的雙頰滑落,滴滴滋潤了孕育花朵的土壤。
「Christine?」萬物俱寂的同時,婷姐身後竄出了二道身影,「妳怎麼會在這裡?」
開口的是位身形頎長的男子,訝異與驚喜在他的顧盼間流轉,他身後站著一名美少婦,臉上重疊著相同的表情。
「王媽跟我說,每年在我們祭拜後,都會有一名女子也為小涵送上一束花…」男子的語音揉和著高亢的喜悅,「我和小語都在猜,會不是是妳?原來…真的是妳!」
「我只是…」婷姐的聲音透著一絲瘖啞,或許她完全沒有料到會在這個場合遇上這二個人吧?「我只是…不希望她…太寂寞…」
「難得妳根本不認識小涵…卻知道她最愛的是香水百合…」男子在婷姐適才放下的地上,再添上了束百合,「她最喜歡這樣高雅純淨的香氣,彷彿可以洗滌人世間所有的污穢般…」
「小涵走了這麼多年,」婷姐舔了舔她乾涸的嘴唇,嘶啞的續道,「你放下了嗎?」
「那妳呢?」男子精明的眸對上了婷姐的,「這麼多年了,妳又放下了嗎?」
「我………」
「Christine──不──應該叫妳毓婷…當然妳在高雄未曾留下隻字片語就走,妳走得匆忙、走得神傷…落紅並非無情物…關於妳離去的原因,我或能略猜一二…」
「只是…」男子頓了頓,「我終究還是負了妳…這麼多年了,妳…過的好嗎?」
婷姐聞言渾身一震,她瘦弱的肩膀竟不住的在抖動…
「我和小語輾轉得知,妳搬去了台北,至於哪裡,我們卻完全打聽不到…」
「我在台北,開了一間咖啡店…」細微的耳語自婷姐的唇畔逸出,她甩了甩頭,堅毅的神情又重回臉上,「店面雖然很小,但是我認識了很多人…我…很知足了…」
「那妳快樂嗎?」男子不經意的問起,雲淡風輕。
「在某種定義上來講,我是快樂的…」婷姐輕點著頭,怕人誤會似的,再次強調,「真的,過去的不能再重來了,我很喜歡現在這個樣子…」
「如果妳快樂,那我就放心了…」男子輕輕攏了攏他的衣領,露出了一道手上的傷疤。
我突然有股奇怪的錯覺,這道傷疤,總覺得好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咖啡店叫什麼名字?有空我帶小語去坐坐…」
「………」
婷姐像是在思索著一個極度艱澀的問題,咬著唇,仰望著藍天,久久不語。
良久,婷姐長吁一聲,終是吐出了那個牽動她心緒的名:
「Reme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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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最後落在男子面容上的那個神情代表著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Remember對他而言究竟代表著什麼意義,但我在他的臉上讀取了深深的撼動…
一股…我也無法明白的撼動…
婷姐和男子之間,彷彿糾纏著一團絲線,密密實實的,牽引著彼此的命運…
「丫頭,別躲了,出來吧!」
男子前腳一走,婷姐立刻揪出隱身在草堆中的我。
「呃…那個…」我覺得我應該要解釋些什麼的,不然會被當成是跟蹤狂人之類的了…「我…我…那個…啊就…」
只是我支支吾吾半天,還是找不到一個完美的藉口。
「閉嘴,坐下吧!」婷姐一眼就看穿了我蹩腳的理言,拍了拍草地,示意要我坐下。
入秋的深山,顯得有些薄涼,婷姐燃起了一支煙,細細的在唇邊抽了起來。
「仁堯從不讓我在小涵的墓前抽煙的…」婷姐呼出了口長長的白霧,眼光開始迷離,「他不要世俗的雜物,玷污了小涵的純淨…」
「可是…他越不讓我抽,我越是偏偏要跟他唱反調!」
「不過,婷姐…」我再也顧不得會被人貼上八卦女的標籤,疑惑一股腦兒的全衝了上來,「妳自己也說妳根本不認識這個小涵的呀…那又為什麼每年都要幫她上香?」
「從剛的對話,妳發現了什麼?」婷姐偏了偏頭,又把問題丟回給了我。
「妳…妳…妳好像…好像很喜歡這個男人噢…」我深怕一個講錯,被婷姐海扁,音量越來越小。
「不錯嘛,妳還不算遲鈍,所以呢?」
「所以?」我愣了一下,挑高了眉,「妳喜歡歸喜歡,跟為她上香有什麼關係?」
「妳知不知道這底下躺著的是什麼人?」婷姐點了點小涵的墓地,回望我。
「??」
「她是小涵…仁堯生命某個時間點上,最重要的女人…」婷姐的眼光飄得好遠,像說故事般,滔滔不絕的傾倒回憶,「但她命不好,招惹了一些兇神惡煞,還來不及過完雙十年華,就死了…仁堯卻怎樣也救不了她…她忍著最後一口氣不走,只是為了要見仁堯最後一面…」
「小涵死了後,仁堯幾乎成了廢人一個,滿腦子只想著報仇,但這卻是小涵唯一不讓他去做的…」
我心上彷彿有根柔軟的弦被觸動,短短的字句裡,藏住的是多少血淚?
「後來,他遇上了小語,他一直認為,小語是小涵帶來給他的…為了彌補小涵在他心上造成的空洞…」
「可我還是不懂,」我擰起了眉心,搖了搖頭,「這倒底跟妳幫小涵上香有什麼關係?」
「看來妳還是想不透…」婷姐又嘆了口氣,「仁堯想要完成的,就是我必須要為他去做的…」
「他和小語決定要結婚的那晚,我提著一個小行李,慌亂的離開了他們居住的城市…」婷姐今日似乎心門大開,決意要把這段故事講完,「我不想要看到他幸福的樣子、也不想要看到他不快樂…我幾乎是落荒而逃,逃到台北、逃進了咖啡店…」
「逃到台北之後,真的就可以忘了他了嗎?」
愛情,若真這麼簡單容易,又怎會令人目眩神迷?
「我以為可以的…」婷姐軟軟的音節靜靜的落至草地上,牽動著草地上昨夜遺留的水珠──就像是情人的淚──「我以為,只要讓思念斷了根,它就無法衍生了…見不到、就不存在…」
「可我錯了…大錯特錯…原來我的根,一直深植在他心上,逃離高雄的那夜,我忘了要回來…越是想要忘記…卻又偏偏…回憶如此清晰…」
「那怎辦呢?」婷姐的故事有一股魔力,讓我移不開注意力。
「既然忘不掉,那就不要忘掉…」婷姐的眼眸射出一股堅毅的光芒,輕抿的唇說著連我也不能理解的不悔,「一年之後,我將咖啡店原先的招牌卸下,換上了Remember…」
「我不要忘記,深深愛戀一個人的心情;我不要忘記,珍惜一個人的感覺;我不要忘記,與他相處的每一分每一刻…我要他記得…有個人,永遠在這裡等著他、守護著他…」
入秋之後,天沉得快,一層黑色的薄膜逐次向我們襲捲而來,不知怎地,能夠深深去愛一個人的心情,竟為我照亮了闃暗的心靈…
「子苑,妳要記得,如果有機會去愛一個人,一定要用全生命去愛他、不要害怕失敗、不要害怕挫折,即使是沒有回應也不要鄙棄這段感情…愛人的心是珍珠,隨著時間的遞進、更能彰顯其價值…」
我瞪大了眼,卻忽然間有些懵懵懂懂的了解了,雖然愛情於我而言仍是混沌的宇宙般曖昧不明,但,在這一刻,我竟也能深深的咀嚼出愛情的滋味…
是無私、是奉獻、是「只要你過得比我好」、是化作春泥更謢花的心情…
「起風了,我們回去吧!」
我脫下外套罩在婷姐的身上,拉著她的手緩緩的離開這一座白色的殿堂…
回首望著小涵墓地時,一點靈犀瞬間閃進了我的腦海!
我終於明白何以那男人手上的傷疤這樣熟悉了!
那是婷姐煙灰缸裡那張年復一年總是燒蝕的照片中人!
「啊…啊…啊…」我在婷姐身後指指點點…卻似有隻大箍子勒住喉頭,老半天發不出個完整的音節!
啊…那個那個…叫什麼名字的人啊…就是妳照片裡的男主角啊!
「喂,給妳…」婷姐全完沒理會我在那裡像猴子蹦蹦跳,回首塞了一只玻璃瓶到我手中,「喝喝看…Remember本日特調…」
「這什麼?不會是酒吧?」我狐疑的打量著這只精緻的瓶子。
只是,好奇心總究凌駕一切,我一個仰頭,將瓶中琥珀色的液體灌入喉頭…
「嗚哇~~這什麼啊?好好喝喔…」入喉的液體意外的帶來一股甜甜雅雅的橘子氣息,「我還要!我還…哎喲…」
我還耽溺在舌頭舞動的驚喜當中,婷姐卻似腳上踩了風火輪,將我遠遠拋在身後!
「婷姐!等等我啦!不要走這麼快嘛…」我慌亂的收拾著殘杯,卻狼狽的灑得自己一身酒氣,「哎喲…等我…等我啦…人家一個人在山上會怕啦…慢點、慢點啦…」
我氣喘噓噓的追趕在婷姐的身後,看著婷姐的身影,融入這一片濃郁夜色,化作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地平線…
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一些了解了…
愛與不愛,其實並不是愛情裡最終的答案,守候會超越執著,亙古持久;記憶會越過風雨狂沙,永永遠遠鮮明如昨…
愛情的青春期能有多久?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透過婷姐的影子,我彷彿能夠看到,即使在若干年後,在婷姐滿布皺紋的面容上,依然可以尋到愛情純真的笑容…
縱使婷姐毀去再多與他相關的物品,用盡所有餘力抹滅他留下的印記,最終愛情還是會幫人們記憶…
不能成全的愛情…
Remember……
★太多的原因足以構成愛情,但能留住愛情的,卻往往只有回憶…★
~The end~
想要進一步知道毓婷、仁堯、小涵、小語之間的故事嗎?不要遲疑,跟我一起進入黑色醫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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