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是u為我的【甬道】這本書寫的評論,我覺得所有文壇的評論中,屬這篇評析得最為深入、詳盡,並且最能符合我的創作初衷。這本書也許沒有u說得這麼好,但是有讀者欣賞和共鳴,還是令創作者高興。以下分四次貼出來,和新聞台的網友或者看過【甬道】諸文的讀者討論與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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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石的地方受大苦難以後,我們何能不知遙遠的山巔正有春雷暴響
—《甬道》回音/作者:u
(四) 甬道天光
「生下大蜥蜴,何不就將大蜥蜴養著」。作者留下的,或許不僅是歷史流動與生命反省的寓言,作者還訴說著一種異地蠻荒裡、異化與流亡的成長經驗當中,可以有的勇敢姿態。成長與離鄉之際,作者經歷傷口、展露傷口、翻掘傷口,像是在懷胎十月後勇敢產下變異的文字胎。作者在自我追尋上的沈潛姿態,透過文字回憶令死者重生、令自身的創傷情境象徵重演,讀來令人震動非常。這種文學書寫,我們或可輕易地將其命名為社會寫實,或是依循其表面敘事痕跡而稱做村誌記事。然而,對讀者而言,更為深刻的觸動,並不是歡欣地找出文類的名字,或是知曉作者在文學誌或文學史中的排名及位置,而是作者的聲音、隱藏在敘事線索及文字風格後的隱匿沈寂之音,方令讀者流連不去。這種靜寂之音,並不是音律、格式、文類體例可以歸類,更不是以平仄或曲調便可詮釋,這或許是更接近作者的精神真實、文字中百折不回的隱喻、創造力出現的動力所在。
對讀者而言,文字永遠都必須與我們素顏相見,作者其實不能真正自作品中脫落、也無能隱瞞其精神真實的面貌與線索。這說的是,文學,或者文字創作,在很大的層次上,都是赤裸與真實、喊叫與流血的。而且,更多的時刻,這種文字中的赤裸與真實,往往面對的是不屬於原鄉記憶、不存在童年起源之處的恐怖異質,像是城市闖入田野、海蚌包裹砂礪般的異質物,會再度於文字中反覆提醒讀者,放逐與分離之後烏托邦何能在,我們的原鄉永無能再度完整包覆我們。
因而,作者寫作文字,讀者品嚐文字,呈現出來的可能,必當有著更深刻的文學視野。這是一種語言裡始終暴露的無意識痕跡,往往是衝突與尖刺的的手勢揮動,在文字喧嘩之處仍舊留下沈默但堅定的情緒撞擊;也更像是孕育在筆尖上的古怪大蜥蜴、母胎與生命的甬道間必然需要推擠與釋放,體內的異物喊叫著出來。一如在產道中掙扎得見天光,文學語言亦也具備如此推擠與產出的魔法。閱讀著《甬道》這般殘酷沈重的文字,同時,忽然聽見胎膜嘩一聲破開的聲響,離開原鄉母胎的我們方也恍然大悟地擁有啼哭與說話的力量。
面對作者生產的文學寫作、李志薔先生的第一本散文習作,我們或許可以再度回頭察看本文初始所面對的問題:寫作的養分,是否只能植根並緊緊捉住於原鄉記憶之上?在《甬道》的文字線索裡,已經埋藏著一種未盡的答覆:原鄉已經不在、故鄉不能回返,父親之邦與母之國,都無能棲附永恆的臍帶給我們營養。我們必須練習著自己說,無論說的動作如何生澀、說的內容如何不溫存美麗。《甬道》一書指點我們一種可能的思考:文學的深度,並不只在於遙遠與難以探測的文字天分,在另一個層次上,文學其實也表達一種人的深度:作者如何面對自身的創傷情境,在闇啞的、畫眉離去的冬天,作者依舊勉力唱出自己的歌。當無音無律的喊唱,進入詮釋與再製的解構之案,將生命經驗化為文字,這便是思考與沈澱的人文景觀,令讀者卷不忍釋、留戀讀之。因為,對讀者而言,如此景觀永遠是多音多義的,更難以以專業或流行標竿加諸評斷,只能回到文字觸動自身的當下,練習與作者一同呼吸。
但是,關於「甬道」的閱讀,對讀者而言,甚至不止只在於文字呼吸的節奏相符、獲得情感共鳴之處,更有些時刻,是在文字當中讀出及開闢讀者自身的思索縫隙。的確,「甬道」當中的感情如此激越,有時透過安靜的電腦螢幕或紙本書頁仍舊喧嘩震耳,像是封鎖在海螺中永恆的回音澎湃洶湧向讀者立足的岸,令讀者再也不能謹守客觀與旁觀的閱讀位置,而要在當中一齊陷落。然而,這些文字裡的感情,正因為只是寄居在文字之中,文字正以其流暢的敘事遮蔽斷碎不安的感情經驗,這些感情經驗,其實正也似風震盪海螺般地瞬間流逝消往,令讀者惶然地抓住痛楚,留下不知所以的憂傷情緒。這些不知所以、無可名狀之物,被文學語言引出,也在文學語言裡獲得固定的文字身份。然而,這種語言中的雙面性格,正是直指我們存在的某種面貌。
或者更進一步地說,這種與作者一同呼吸的閱讀,或者不是安穩的文字之灣,讀者也不能夠在文字中建築或揉塑出自身的棲居,反而更多時刻,這種呼吸起伏之間,是帶出讀者自身的生命力道和倉皇流離的行路。換句話說,意義、含意、隱喻等等文字行動,均不會固定在語言結構之中,更沒有任何按圖索驥的閱讀方式,可以指引讀者進去文字之境、固定文本詮釋。反而是,需要回到主體的多面性、流動性,在閱讀或寫作裡不斷更新自身、破壞舊信仰、毀壞虛假的鏡像,一如來春新開的花裡揉雜著去冬的花與葉之魂,一如反反覆覆澆鑄層疊的熔岩,在爆發之處留下古老與新鮮互裹交纏的破壞、掩埋。這些透過閱讀展開的沈默對話,其實是直指讀者自身的生命記憶,一直需要讀者用力翻掘、執行著沈默的考古學。
從讀者姿態衍申來說,作者的創作姿態或者可以亦如是。作者作為一非人文科班或文學群落出身的半身人,其生命思索與文字呈現,突顯清澈與真實之際,《甬道》一書或許還指出另一層文學的含義。的確,行文至此,我們可以初步地作出思考,在台灣島上的各類文學,或許受著後現代及工業技術的滋養,可以俏皮跳揚、可以去典範。但這種文學的根苗,究竟是棲身在西方理論情境當中、自粗淺的斷裂移植裡吸取奶水,且帶著妝點與挪用的方式令文字增輝?還是死守住鄉土面目、一如在日落之際徒然老去的蜉蝣群落,只能在土壤與空氣間移動微小的距離?或者,是在思索與經驗之中出發,放棄僵硬的鄉土典範模仿、喬張的西方理論挪用,於重新建立與回顧反省的寫作當下,作者對自身情境積極地解構,以寫實的再書寫,與世界性的文學之途無意識地相銜接、並揭露出我們自身獨特的聲音?文學之道,或者讓我不無肯定地在結尾說出,文學或許不應汲汲尋找尋找典範、填滿暢銷書榜,也許對讀者的意義與閱讀的層次上來說,文學應該與我們親近,像是鑽石之於礦脈、晶瑩的眼淚之於雙頰,文學寫作不僅貼近種種被遺落於黑闇中的光美,同時也隱喻著深沈又繾綣的痛苦與憂傷。這不僅是文學寫作可能的面貌,或者也是我們生命本身的景致。
(完)
作者: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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