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情電影院
一
恐懼
關上車門,杜將太陽眼鏡帶上;雖然再一天就是除夕,南台灣的太陽熱力可是依然很不客氣。
電影院旁古舊的黑輪攤子連同老闆有四個人抬起頭來看他,與其說是他那特出的江湖氣習,不如說是被他那部新款的BMW休旅車給吸引。
破舊的招牌上有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看的清楚只有「戲院」兩個字。杜記得那應該是「美聲觀光大戲院」。
樓外的木飾與鐵架都已鏽腐,走進戲院,入口已被粗大的鐵鍊封閉,走廊堆滿了垃圾雜物,混合一隻大死鼠發出詭異的臭味。
票亭上斑駁的海報是張小成本的美國色情片,標示著這個戲院最後一次演出。整個老戲院只有一個掛得高高的紙板,上面的字嶄新而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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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走廊去,杜搜尋著相關的記憶,他發現黑輪攤的老伯偷偷瞧著他,便要了份烤米腸。
「你哪呷意這棟樓,就打招牌上面的電話吶!」黑輪伯遞過烤米腸,對他說。
「隨便看看;歐基桑,這裡關多久了?」杜問。
「哦…很久了,有四冬了吧!」
「嗯!四年超過了,快關門前我還來看過一場喔!」中年胖男人嚼著香腸說。
「這間喔……過去還有台北台中的人包遊覽車來看色情片吶!那時瞬生意多好喔!足風光吶!」穿著滿是破洞汗衫的老伯說。
「後來漸漸不行了,沒落了,沒人了。」
「時代變了,環境也唔同款了。」
「拜託!現在夜市DVD的A片一片一百五,買四片送一片、網路抓還免費,誰要來這種地方看呀?」帶著六個耳環的年青人說。
「你阿公吃我的黑輪、你老爸也吃!時代不同款,阿你創啥嘜呷?」黑輪伯沒好氣地說。
「唉…別那麼說啦!有些事變不了啦!」
杜陰著臉,沉默地聽著他們對這個專門播放色情電影戲院風光而傳奇的過去,心中努力想著一個黃昏裡發生的事。
熱得柏油路都鬆軟的那個夏天,杜剛滿十八歲,與幾個同樣被高中退學無書可念的哥們鎮日打假鬧事,為了滿足青春身體裡源源不絕的躁動血性與證明自己已經長大而不停製造新的事端。
那是一熱到讓人難忘的下午。
杜在家裡與陳、宋、何在家打撲克,四個人被炎熱圍困得心煩意亂。本來計畫要到市政府後面找小姐來放鬆一下,但東湊西湊錢不夠,只有兩部機車一起來到戲院。
那個年代,沒有那個戲院敢大剌剌地播色情片,條子會抓,營業方式大多播放一些低成本的二流片與一般的三輪片,而片子中間再穿插著播放一些真正露點、男女主角纏綿、衝刺的色情片段落,在那個一切封閉年代中,就足夠讓人們的慾望能夠有具體的形象。
杜站在穿堂,翻弄著放在紙箱上一疊霉腐的電影海報;牆上有著一大堆莫明所以的噴漆圖鴉,就像美國街頭與地鐵常見的那種狂放而囂張的圖案,夕陽的光灑進來,讓一切都黃黃橙橙的。
他想起那時買好票準備進場,宋就在這裡拍他的肩膀叫住他,指著售票亭要他看那奇異的一幕。
他轉過頭去,看到四個外國人正在門口買票,嚴格說應該是四個與他們年紀相去不遠的外國少年。
三十年前的南部,四個壯碩英俊的外籍少年在街上出現,是很稀罕的事。少年們興奮而愉悅,用著英文大聲地喧嘩彼此捉弄著,似乎沒有意識出他們是這塊土地上非常特別的存在。
一個有著亞裔血統的少年正用著廣東腔國語在售票亭買票,站在他身後的少年渾身雀斑,頭髮金黃,顏色淡到發白。兩個在一旁喝飲料的少年,肌肉糾結巧克力膚色的的應該是非裔混血、另一個有著漂亮五官大波浪捲的男孩則俊得像美術教室裡的石膏像。他們看起來都同樣英俊而高大。
四個亞熱帶的男孩站在入口,眼睛盯著四個如同電影海報上走下來的寒帶少年,嘻笑打鬧喊叫著他們不懂的英文渾話從他們跟前經過。陳啐了一口水,瞪著他們。石膏像少年回頭看了他一眼。
在四目交會的剎那,杜從那碧藍的瞳仁中看到的,是沒有任何溫度的注視,不及於任何事物的焦距。
那是部美國片,內容說外星人入侵地球,地球人(美國人)必須要堅強抵抗旁大的邪惡勢力。
劇情其實老套又噁濫無趣,但穿插的性愛橋段卻香豔精彩,女演員都有著不可思議的巨大乳房與在東方人美感經驗裡可說是有些噁心的大屁股。騎在男演員身上大聲地嗯嗯啊啊。
杜總是分心,眼睛飄向前排的那四個外國人。他們吃著自己帶來的奇怪零食,喝啤酒,不甚專心在電影,時而笑叫作樂。
杜看著他們,感到困惑,似乎自己來沒有真正意識到這個世界有外國人確確實實地活著,書本電影上的名詞和數據不是虛擬的謊言,而是真實的投影。
他發現陳也瞪著他們,但眼神透露著不滿與憤怒。
「我真他媽想揍人,看他們那個樣子!」
「沒差啦!好好看完電影。哦……他們笑那麼爽我想八成看到那個被人插爆的婊子是她老媽呢!」
大家聽到何這麼說都放聲大笑,聲音引起連同外國少年的所有人側目,他們對那幾個少年兇了幾句台語髒話,外國少年就不再回頭看。
從電影院出來,宋與何跑到附近的漫畫出租店窩。杜則與陳去市場吃冰。
豔橙的夕陽下他們拖著長長的影子走著,杜記得兩人一路上聊著自己的女人,陳說自己大學畢業的哥哥連女人的手都沒牽過,自己早已睡過一堆女人了。
就在市場出口的轉角,兩人撞見了那四個外國少年,拎著啤酒的石膏像少年對杜與陳說了一句不知什麼的話,寒帶少年們就瘋狂地大笑起來。
不知道那一瞬間到底怎麼來著,六個人就扭打開了。
揮了幾拳後,平時打架兇狠強悍的杜就徹底後悔了。
他們就像一個訓練有術的暴力組織,三個少年毫不猶豫衝上前圍毆高大的陳,那個頭髮金得發白的少年一個人對付他。
白髮少年力量大得如同野獸,幾個要害重拳後就讓杜失去了反擊能力…他被跩著脖子掄在牆上,堅硬的拳頭驟雨般飛落在他身上,在極度的痛處中甚至能夠聽到自己肋骨斷掉的聲音。杜看到一個啤酒瓶飛了過來,如同電影的慢動作,慢慢慢慢地接近,然後「碰」一聲痛苦地暈眩,在他頭上爆裂,碎屑鮮血飛濺。血流入他眼睛裡,刺得他張不開,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血如此地灼熱滾燙,他哀嚎著。
三個強悍的少年與高壯的陳對打,陳沒多久也失去反擊的能力。那中美混血的少年從背後反剪著陳的雙臂,巧克力色少年與石膏像發瘋一般狂揍著陳……他的五官整個被血掩蓋,但依然怒吼著,但不一會,就沒了動靜,失去了意識,任憑著他們狂暴地虐打。
中美混血的少年突然從背後咬著陳的左耳,奮力一扯竟撕下一塊耳廓吐在地上,對著杜露出得意的笑容。
「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杜放聲哭喊著。
石膏像少年從口袋中拿出一個紅色的東西,杜後來才知道那叫瑞士刀,瞬間,刀刃插入陳的眼睛。
陳爆出不像人的嘶吼,痛苦地掙扎扭動,紅色的瑞士刀插在他的眼睛上搖擺著,像個外星怪物的爪子。
杜的胸口一陣無法形容、撕心的痛,無邊的恐懼驟然停止,也許死亡已經來到。杜在失去意識前看到亞裔少年踩著倒在地上的陳,對他吼了一句他聽的懂的話…
「你們的父母都是無可救藥的戰敗者!」
陳在醫院昏迷了一個月,動了兩次大手術才醒了過來,被瑞士刀刺入的左眼瞎了,左手肌腱斷裂肌肉萎縮、一個壞死的睪丸也被醫生取下。頭顱上一個小湯碗般的凹洞令人觸目驚心。
陳的神智再也沒有到過去的水準,醒過來的他變的非常沉默、安靜,彷彿所有過去的回憶都被凍結在不知名的地方,如一尊雕像,莫名所以地安靜凝視著空無一物的角落。
杜斷了四根肋骨,一根插入他的肺裡引發內出血,嚴重但沒有危及生命。
四個寒帶少年,一個剛從台北美國學校畢業,三個是到台灣過暑假。都有著在美國駐台單位工作的父母親,來頭都很大。事發後就被連夜送回祖國了。陳與杜得到的只有幾次的偵訊,沒有絲毫的慰問。警方以一般的青少年鬥毆結案。
陳的父親是個在魚港區魷魚加工廠的工人,只要他的兒子活著,命,就認了。
陳再也沒有與杜他們一起,而乖乖地到了魷魚工廠工作,沒多久經由家人安排取了老婆,生了孩子。多年以後的一個落雨的黃昏,陳失了魂般渾噩地走到坪交道上站定,任憑火車將自己碾成碎片。
杜摸著自己的右胸,那次事件手術後留下的一道疤。他的父親,一個老士官長,在這件事過後有很久不在跟他說話,以後也不絕口不提此事。
三十年的江湖生涯,杜從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小鬼砍殺鬥爭到一方之霸。他行過的血路中,被十幾隻開山刀追殺、被槍押著跪在斷崖前,他都用無比堅硬的勇氣挺住了,從未讓恐懼駕馭他。在江湖的名氣上,他的渾號總是令同道之人不寒而慄,對敵人與出賣者的兇殘讓他的真正實力得到了並不相當的高度名氣。
少年時黃昏的一場暴力卻如抹不去的血漬染在杜的心頭。那絕望絕境的恐懼總是在他意志力薄弱的時後攫獲他,或在感懷憶想的時候將他托入夢魘中,讓他重溫在生死門前佇立的恐懼。他就像一個虛弱的孩子墜落一個迷宮中,讓驚恐和痛苦取代一切希望。
杜知道,他遲早要回來的,否則,永遠也脫離不了這個真實的噩夢。
他延著破敗的戲院來到後方的空地,被拆下的坐椅橫七豎八地被堆在那裡。
杜坐下,畢著眼睛讓那一切回來,他無法抑制自己的眼淚流下,那四張早已模糊的英俊臉龐無比清晰的浮現,嘲笑、咒罵著他。杜覺得自己的心臟被強大的力量掐住,痛苦欲絕……
慢慢的他發現又有幾張面孔出現,冷冷地看著痛苦不已低聲呻吟的自己,這些人是他在江湖路上,曾經被他用暴力強逼站在生死存亡的斷崖前,有些已經墜入地獄,有些因為他間接墮入地獄。
「走開!……不要、不要……」杜呻吟著。
他覺得恐懼此時就像潛伏於骨髓內的血液寄生蟲,發現了他的脆弱、無助,立即傾巢而出流竄於每個細胞中。讓他感受到的,是恐懼本身,純粹的、意義上的極度恐懼,不須要看到,沒有任何形象。
金髮的少年掐著他的脖子,他依然只能如同當時一般無力地掙扎。他過去的一個被他殺害的仇家冷笑著,掏出槍,子彈在火花中緩緩飛出,緩慢地穿過他的身體,杜痛苦地覺得自己像個被燒紅鐵絲穿過的蠟燭。
陳安靜地站在一旁,空洞失焦的眼光看著他,似乎無比的困惑。
「陳……告訴我,我是不是恐懼暴力才變得如此暴力呀!」杜哭喊。
陳不說話,轉身過去面對著牆壁。
急促的手機鈴聲響起,杜從夢魘跌回現實。
「你到那去啦?你媽菜弄好了吶,還不回來!」父親說著:「一回到家就跑出去,也不會幫你媽忙!」
杜發現自己滿臉淚水,脖子因為指甲猛抓而滿是血痕。
他站起身,緩步離開「美聲觀光大戲院」。
維沅
台北 景美
2006/2/5 初稿
2006/3/1 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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