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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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上一杯最常在夜裡沖給自己的愛爾蘭咖啡,它同時有濃濃的咖啡香、奶香與酒香。看Arrow邊喝邊讚美,吃著餐後點心杏仁脆片,我對他說﹕「還想知道靜瑄說了什麼嗎?」
「好呀,說說看。」Arrow輕鬆地說。
「靜瑄說,那個捲了錢潛逃到大陸的吳董,會那麼精確地知道每件事與每個人心中的盤算,就是你與他勾結;這個投機份子在台灣的建材公司早就快不行了他自己知道,就計劃了兩個投資案,一個是溫泉會館,一個是現在最紅的情境式汽車旅館,他要你用你的人脈與三寸不爛之舌幫他集資、負責汽車旅館的這個部份,共同演好這齣天衣無縫的大戲,等到演員到位,大家都被你指揮入了戲,他就拎著錢跑了。事後與你六四拆帳,靜瑄說你拿的扣除你自己那時一起投資的錢之後,還有一千萬四百萬。」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她說這是你成功的一次會員招募。」
Arrow看著我,想了一會後說﹕「菲菲,我想靜瑄真的病了,妳看不出來嗎?她是怎麼想出這樣一個劇情呀!
這樣真的不行……我得想想辦法。她這樣到處逢人就說,我想到就難以忍受……妳沒問她怎麼知道的嗎?」
「她說別人告訴她的,是誰她不肯說。我想是她自己編的,有對她說,這種指控很嚴重不能亂講。」我拉著Arrow到沙發坐下﹕「別激動,坐下來說。」
「唉,菲菲呀!我怎麼會為這種事生氣……我得找我乾媽好好談談她這個女兒!在她搞出更大的麻煩。」
「你很累嗎?怎麼一直揉眼睛?」我問。
「不知道,眼睛有點不舒服。」Arrow說著,抽了張面紙沾沾眼角﹕「咖啡喝太多了,有點心悸。」
「還好吧,是不是今天太累了?」
「還好,沒太累。這個案子誰都知道,是楊老大跟吳董好多年的朋友,他們有了譜,才找上我,看在我在休閒產業的專業才找上我!」Arrow生氣地說﹕「我對她真的是仁至義盡了……嗚……咳咳……」
「怎麼咳嗽起來了?」
「喉嚨有點刺刺的……」
「你等一下,我去把冷氣關掉,該是冷氣吹太久了。」
我將空的杯子與點心收走,順便將冷氣關掉。
走回廚房,我又倒了一杯酒,兩口就喝完它,我發現手有些顫抖,水晶酒杯與牙齒輕碰發出微微細碎的聲音。我坐在餐椅上,讓自己休息一下。
浴室裡發出一些聲音,一會,Arrow走出來,突然腿軟般跪下,我趕緊上前攙扶。
「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天……你吐了嗎!快!坐下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好噁心想吐……心跳好快……」
「你需要胃藥嗎?」
「哦……拜託妳了……」
我找到胃藥與止痛藥回來,Arrow將頭埋在大腿之間,很痛苦的樣子,藥也拿不住掉到地上,需要我協助他才能服下,但接下來Arrow的狀況卻更糟了。
「拜託……我感感覺……快昏過去了……我我……嗯嗯很難呼吸吸,我…..可能要去醫醫院……」Arrow吃力地說,胸口起伏著,顯示他呼吸困難,嘴角不停流了口水與嘔吐物。
我拿出預藏的手銬,快速地順勢將Arrow的雙手銬在沙發的金屬扶手上,他完全來不及會意與反抗,只能茫然地掙扎、虛弱地搖晃手銬,表情木然。
「Fiona……妳妳……這是……你到底……哦哦……」Arrow說到一半,一堆稀爛臭腥的東西就從他口中湧出。汗不停的滴下;我聞到一股淡淡的杏仁味。
「你身體中的細胞色素正在與氰化物結合,產生的東西會中止電子的傳遞,呼吸鍊中斷,細胞大量地死亡。它也已經開始攻擊你的中樞神經系統,不久,你呼吸困難的狀況會更嚴重。」我坐在一旁的三人沙發上,拿出一個小小的,通常人們用來裝星沙什麼的迷你玻璃瓶,裡面裝了一丁點白色晶體。
「氰化鈉。比海洛英還難買,為了你特地到大陸找來的。」
Arrow那張扭曲的臉已經看不出來聽到自己被判了死刑後的情緒變化,或許他已經無法有什麼情緒了。我看到黃色的尿液從沙發流到地上。
「菲菲菲菲……救……救我呀……」他痛苦地說。
「Arrow,你在那段時間裡為了要我離開,罵我、糟蹋我。有一句話你說的對,我這個溫室裡的花朵,靠著家裡的幫助作著各式各樣的夢,其實從來沒有做成任何一件像樣的事。
在你摟著新女朋友把我當個破娃娃丟掉的時候,我真想帶著這句話進墳墓,但後來,我不想死了,而且,我希望完成一件像樣的事。
大學時代有個教授對我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正常人,只有一千萬種瘋狂的方式!我決定瘋狂,做一件瘋狂到讓你看得起的事。」
「偶偶唔要死哦,菲菲偶愛尼哦……」他虛弱地搖擺著、掙扎著。
我聽到他說的我愛你,眼淚就無法控制地流了下來。
「太遲了!Arrow,你從未珍惜過我,你跟本從未珍惜過任何一過人包括你太太你兒子你女兒你的每一個夜裡的女人!在某些方面,你真是個天使,那麼貼心、那麼溫柔、那麼惹人疼愛;但是你用慾望餵養的魔鬼已經失控了!
男人,有時候都會說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那全天下女人都會犯的錯是什麼呢?就是接受男人對她承諾的一切!總是相信,既便知道他的心中有隻魔鬼,用她的愛也能消滅它!錯了!錯了!錯了!那個從鄉下上來善良又美好的那個大男孩早就死了!」
Arrow用盡力氣,含糊地對我說﹕「拜託…….救救我……別毀……毀了自自你自己!……我死……妳也死哦哦……叫救護……」接著他牙關緊閉,不停抽搐震顫,像隻剛才用來進出我身體的按摩棒。
我將酒拿到客廳,又倒了一大杯,接著打開電視與DVD,螢幕上出現了我們依偎在一艄郵輪甲板的圍欄邊。
「我們最甜蜜的時光,不是嗎?或許靜瑄也會有這樣的一張光碟,或許她也會認為那是你們倆最美好的時光……我真的不想相信她說的話,但,她怎能說出你下腹的箭型刺青呢?」我擦去眼淚,啜飲著充滿果香酸澀的酒汁﹕「你好好地走吧!我一定會努力地活下去的。別擔心我,一切我都計劃好了,不會有人懷疑,不會有任何痕跡的。
這是我表妹家,你看到禿頭的Tim是他老公,他們一家人正在美國渡假。我跟他們借用。郊區老公寓,路上沒半台監視器。
我一直用公共電話聯絡你,不會有記錄,反正你的手法那麼高明,一定沒人會知道你到了那裡。
接下來你的屍……抱歉,身體,會被非常妥善而隱密地處理掉,不會有任何蛛絲馬跡。我們半年沒有任何形式的聯絡,不會有任何人懷疑我,既便警方神通廣大找上門,無論這裡或是我家,我都有方案、能夠輕鬆地應付。
靜瑄在大陸的朋友遇到過吳董,台商的圈子不大,很多事情瞞不住的,我想不久之後靜瑄就會讓所有相關不相關的人知道你們聯合坑殺這些股東的事。這又能為你的失蹤,作一個隱諱的註解。」
「菲……偶對對……不起起妳哦哦!我……不要死,拜託,我……離離……離婚,會……娶妳啊啊嗚嗚嗚……哦嗚。
菲菲菲菲菲……救、救護車……」
「別再說這些東西了,在你心中從來沒有做得到與做不到,只有騙得了與騙不了而已。你對多少人承諾過?斐琳?靜瑄?你的業務瑤瑤?健身房的有氧老師?還是買BMW給你開的鄒太太?
承諾是感情的最終答案,卻被你如此踐踏!」
「言諒……偶偶偶、好動古……好動古喔喔哦……」Arrow的臉青筋暴露,扭曲地可怕,嘴角流著血,應該是緊閉的牙關咬破了舌頭什麼的。
「Arrow,你總是說,上了談判桌談生意,你會讓所有人玩你的遊戲規則;抱歉,最後一杯咖啡,讓你只能玩我的。
我的遊戲規則只有──違背承諾者死。」
「哦哦娥……這計呀米優嘔噫噫噫……」Arrow痛苦第說出一連串我聽不懂的字詞,聲音微弱,眼神極度渙散、空洞。
我凝視著,想知道現在的他會不會如同世俗的說法看到一生回憶的倒流?如果有,在他數不清的煙花倩影中,是否有我呢?過了一會,他整個人攤倒,應該已經沒有的意識。
我想起書上的記載的氰化物中毒的階段性症狀,應該已經進入第四期了。抽搐已經停止,呼吸也不再急迫,過不了多久,呼吸衰竭與休克就會要了他的命。我看著他,驚訝著自己不再感到痛苦與慌亂,似乎正在看著一個下了許多苦心的作品即將完成。
計劃了許多不同的方案,定案後開始收集資料與準備藥品工具,我在收集資料時,一度真的以為自己瘋了,不可能成功。但直到一本刑事鑒定學上的一個美國FBI專家的一句話而改變了我。
「女性陰柔、弱勢,但一但她們決定做一個謀殺者,反而能展現超卓的沉著與冷靜,加上女性細膩的心思,讓她們往往可以更容易脫身,以連續殺人案來說,女性的逃亡時間是男性的三倍……」
我將這句話記在一個日記本的扉頁上,那是一本文具店專賣高中生的那種色調纖柔的日記本,裡面紀錄了關於這個兇殺案所有的收集資料;封面有四個字﹕「往事如昨」。
我走上前探探Arrow的氣息,沒了呼吸與心跳,雙眼與口微張,似乎還在思考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微微的苦杏仁味與Kenzo男性香水混合出一種讓我感到非常寂寞的味道。
坐在沙發上面對著Arrow依然溫暖的屍體,我喝著紅酒,翻看著小日記本。穩定情緒,集中精神,為了接下來最困難的、最後的步驟。
從一個大紙箱拿出來一疊大型的黑色垃圾袋,已經被裁開成大一片的樣子。我用布製防水膠布把這些厚塑膠袋一張張緊緊黏好,再仔細地將塑膠布把浴室的地板,牆面覆蓋,連浴缸洗手臺也被隔離,只接了水管出來,而露出的只有馬桶排水洞與拆了蓋子的地板落水洞;馬桶內部已經被我用樹脂塗上一層隔離。只要有半滴血液落在任何地方,警方的鑑識人員都能找出來當做殺人證據。
我穿上全包式的雨衣、手套、把一個小型帳篷在浴室展開,將外科手術用的刀械、手鋸、電動骨鋸與小型研磨機等工具拿進來。最後,將Arrow安置其中,帳篷讓血液不會飛濺到外面。
我毫不猶豫地將他的頭切下,剖鋸成幾小塊,丟入研磨機內打成碎屑、再用油壺一次一次倒入馬桶沖走;當他的柔軟而粉紅的腦被切開時,我實在忍受不住吐了出來,但我完全沒有停下來,因為那只是身理反應;為了完成這個「作品」,我的心已經無比的堅硬。
我手上捧著一瓣Arrow的腦,這,是否就是記憶著我的部份?我突然有個衝動想要送一塊到口中,但一靠近卻又感到一陣胃酸湧上食道。腦在文學與藝術中都有著高度的隱喻性,甚至是人心中「巫術崇拜」的一部份,我記得以前曾聽過一個身兼探險家的老畫家說過,在新幾內亞有些部族堅信吃下死去親人的腦就能接收先人的記憶。說完,一張剖腦欲食的幻燈片就打在牆上,在座的人無一不做噁。
我也曾好想好想知道他的心裡想的東西,為了他失眠、為了他落淚、為了他痛苦地想死、為了他割腕寫血書……
他的腦在研磨機裡攪上一下就像一碗熬了太久的豆腐火鍋湯底,沖入化糞池裡。
沒有了頭的屍體,其實就像菜市場裡的屠體,讓人能夠輕易地揮去「人」的形象,降低精神壓力。專業的外科手術工具讓過程進行的很順利。鋸段、切割、研磨、沖水;Arrow的身體在我手中越來越小;我撿起他的一對眼睛丟進馬桶,那兩顆可愛的球體咕嚕咕嚕轉呀轉爭先恐後地滾進洞裡,有著一種連載漫畫最後一集的悲涼趣味。
日出第一道曙光透過落地窗灑入屋內,Arrow已經住進他最後的歸屬──化糞池。
「Arrow,住在裡面絕對比琉璃盒裡涼爽。」我說著,將一瓶萬元的Mouton Rothschild 1999最後一杯倒入馬桶﹕「在這值得慶祝的日子裡就喝點吧,你再也不必擔心喝了酒又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實話了。還有,我們的第一次在烏來的湯屋,不是飯店。」
我將工具、衣物、所有沾滿血跡的物品小心的取下、收好,再仔細地將屋內大掃除一番,徹底清理掉Arrow遺留的毛髮與痕跡。
空氣中薄薄地浮著一層血腥味與食腐味,那大概是Arrow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具體存在。兩台從過去咖啡館搬來的商用級空氣慮清機馬力全開地抽換著,不久,我就可以聞到滿陽台的花香味,那是表妹精心照顧的。她很感謝我願意在他們渡假時幫他們看家、澆花、換魚缸的水。
倒在沙發上,極度疲憊將我的意識驅逐,就像丟進馬桶裡,繞呀繞呀繞呀繞……
Tim幫我把一個大行裏箱搬進車的後座,咖啡機搬到行禮箱;滿重的,看他提得滿頭汗。
「屋子被妳打掃得真的太乾淨了,但用不了多久這個小鬼就能把它弄亂弄臭到之前的水準了!」表妹Rita拍著一旁揮舞著美國現在最紅玩偶的小致﹕「你呀聽到沒有,菲菲阿姨很辛苦呢!把你的豬窩翻開來掃,連你那掉很久的戰鬥卡片都給找到了!」
「謝謝菲菲阿姨,下次我來幫妳掃房間!」小致說。
「謝謝你喔!不必了。你要好好收心作功課,暑假快過完了,好好用功,知道嗎?」
「好,阿姨下次我們一起去美國,去滑船、玩滑水道、看恐龍,還有還有我介紹Chrissy給妳認識,她跟妳一樣漂亮哦!」
「這小子把我哥鄰居的小女兒Chrissy當做『小女朋友』了。每天纏著人家不放。」Rita笑著說。
「哪是哪是!Chrissy要我當她哥哥,我等等要寫信給她。」
「哈哈!用你那手爛字她看得懂喔!」我笑他。
「我要用E-mail寫啦!阿姨好遜喔!」
「哦!是!是菲菲阿姨太遜了。」我蹲下來,握著他的手對他說﹕「阿姨要你做一件事,一定要永遠記得,一定要做到,否則菲菲阿姨絕對不會放過你!」
「好!」
「菲菲阿姨要你永遠要為女生著想,對她們好,不能讓她們難過,讓她們一個人偷偷地哭,聽到我說的嗎?」
「好!」小致大聲地說﹕「我一定會!我要保護她們。」
離開了郊區,車窗外的房子人車越來越密集,島嶼夏季的太陽蠢蠢欲動,人們的臉上讀得到些許的焦躁。
音響傳出ABBA的名曲Dancing Queen,聽著聽著,心中一陣清涼,如山溪流水承載著身體四方漂流。
心中那個愛聽故事小女孩坐在旁邊,搖著腳,哼著歌,對我微笑。
窗外,我看到自己坐在偉士牌機車上,緊緊地依偎著初戀的那個男孩,在他耳邊軟語呢喃著。
在椰林大道上,男人吃力地踩著腳踏車載著抱著一大袋火鍋料的我,叮嚀著別跌下去。
Arrow說的沒錯,是該寫下一點心中的故事了。
最後一杯咖啡
[ 完 ]
維沅
台北 景美
2005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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