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凰樓__貳
有時,他會不經意想起那隻手錶。
銀色不繡鋼蠔形錶殼與厚實錶鍊,錶盤上簡單的十二道標線,一個小凸面鏡下面是日期,日本SEIKO牌。十五歲那年的生日,淩天揚從父親的手上接下這隻錶。
那天晚餐後,父親將他叫到書房,遞給他一個靛紫色的盒子,打開來就是這隻手錶。接下來,嚴謹、不茍言笑的父親就對他教訓了一番人生大道理,從頭到尾卻沒有提到生日這個字眼。當了大半輩子軍人的他一直覺得守時是人生最重要的美德,花了一般公務人員半個月的薪水買了這隻手錶。他還說,當年抗戰後期,他的大哥,也就是淩天揚從未謀面的大伯,在東北擔任敵後的情報工作,全都怪一個當地的內應沒有時間觀念在出任務時遲到一個小時,害整個事件敗露,大伯也被補、而後槍決。但日本三個月後就投降了,大伯算是白死了。父親喝了酒偶爾會提到這件事。
他母親覺得那段時間他們父子關係太緊張,就提議父親買個什麼送他生日緩和一下。
那一年,父親晉陞少將,為新職舉家從屏東遷至鳳山陸軍官校旁的眷舍。原本,父親不願意搬家,認為他們最小的兒子天揚再一年就國中畢業了,而後讓他報考高雄的高中即可,況且屏東鳳山只有一水之隔,鳳山的眷社也沒有屏東來的大、舒適。但母親反對,原因也是天揚,因為她對天揚成天與眷村裡那些不學無術的頑劣份子廝混已經忍無可忍。對父親總是必恭必敬、個性柔順體貼的母親只有在這件事上面展現前所未有的堅持與對抗父親的態度。
因為暑假才剛開始,她就被通知到少年隊去將他領回來。警察從彈子房門口將正在打群架、身上揣隻扁鑽的他拎回少年隊。雖然,在這事之前淩天揚在學校已經因為抽菸與幹架惹過許多事。但畢竟沒搞到條子那裡,加上他的功課也一直名列前茅,所以爸媽也沒過於追究。
扁鑽事件讓父親震怒,隔天,淩天揚被帶著簡單的行李與一大疊書,被押到父親擔任指揮官的陸軍營區裡的一間單人宿舍,開始了監禁生活。
那段日子的監禁,凌天揚的確有反省,但是他的反省似乎讓他更堅定對體制與既有權威的反抗,讓他對那永遠只會不停發號命令的父親那種深切的厭惡有了實質的形象,仇恨讓起身反抗有了確切的意義。他也瞧不起官校剛畢業,把父親視為楷模偶像的哥哥、也瞧不起戴著傻頭傻腦在台北讀公立大學的姐姐。他感覺有種無以名狀但強勁的力量,會將他帶到一個他該去的地方。
他帶在身邊的書是父親從書房間找出來的一疊哥哥高中時的課外讀物。裡面,有一本”基督山恩仇記”讓他讀得熱血沸騰,他想那種快意恩仇或許是生命中最值得謳歌的片段。再沒有從地獄爬出來站在昔日仇家面前,等待哀求顫抖悔不當初的畜牲哭泣之後,優雅地賜他一死、替天行道來得精彩人生了。
要不是長官要來基地視查,淩天揚很可能會被繼續關下去,直到暑假結束。後來他父母都後悔沒能這麼做,因為在暑假結束前,淩天揚又捅了大簍子。
開學前幾天一個悶熱盛夏午后,淩天揚與四個眷村小孩在屏東公園前的冰果室喝喝橘子汽水,吃烤小鳥,哈拉一些芝麻綠豆大的雜事。
事件的起因好像是黃狗說了一個村裡的趣事,有點顏色,逗著一桌人狂笑。該死在包子盯著對桌一群本省小孩笑惹得人家不爽,結果兩方就開始對罵、叫陣,其實大家都沒真想幹起來的衝動。三個本省小孩讀高中,人少卻高壯,眷村這頭人雖多,但都是上回扁鑽事件的參與者,想到再出事多少都有顧忌,本來對罵一陣就要走了,沒想到淩天揚將玻璃杯砸到一個對方人馬的身上,就開扁了。沒打兩分鐘就有幾個店裡的員工跑來干涉,那時眷村派已往門邊退,想說烙下幾句狠話就走人,不傷顏面。但冷不防淩天揚突然衝過去掄起店家的板凳砸斷一個對方帶頭那人的小腿,一群小孩在傷者痛苦的尖叫與折成一個恐怖角度的小腿嚇到了。不敢再打,也忘了落跑,全部進了警察局。
這次的事件多虧當醫生、與縣長是初中同學的外公用盡關係打點才沒留下前科。當然淩家也付出可觀的賠償金。
事情發生的時候父親正在台北開會,知道後就趕了回來。當他看著在少年隊裡被打得鼻青臉腫,被外公喝令跪在祖先牌位前的淩天揚,並沒有憤怒的表情,冷冷地說:要打,成!去外面打,書別讀了!打到死,會給你個一個牌位供在這。
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日子,父親不與他說話,對他視而不見。
相當程度父親說對了,淩天揚一直打了下去,他活了下來,倒是讓幾個仇家與倒楣鬼成了牌位。
父親沒有打他,倒是在部隊當少尉的哥哥放假回來,一進家門就抄起木劍掃向他的小腿,當下他眼淚直飆、痛得在地上打滾,而後被練過武術的哥哥痛揍一頓。
多年以後淩天揚面對一群自己帶的小弟會提到到這一段。他說,大概有三天痛得下不了床,這輩子也只有這一次被揍那麼慘而事後沒有討回來了。
冰果店事件發生後,參與者之一小胡曾不解地問他,為何那時候要那麼衝動傷人,大家都覺得沒有必要呀!
“我要讓別人知道我敢、而且我可以這麼做。”淩天揚說:”而且,,我要那些癩子永遠記得我!”
收到父親送的錶,淩天揚其實很高興,自己手上那隻鍍金褪色三不五時鬧罷工的老錶可以退休了。這隻摩登又高級的玩意肯定能為他營造不少話題與羨慕的眼神。但他還是擺出不甚在乎的表情,說了聲謝謝就回房了。
母親對於佔地百多坪,花木扶疏的新家很滿意,能讓淩天揚遠離那些狐群狗黨也讓她寬心不少。
雖然如此,那個無以名狀的力量如同一個巨大的羅盤指引著淩天揚在人海中找到另一群狂飆少年。揮霍不完的青春能量、無法止息的燥動體熱與難以理解世上為何充塞著無數的教條與箝制油然而生的憤怒與衝動。
命運交錯下,崔劍一進入了他的生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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