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 包 店 的 相 遇
台 北 愛 情 故 事 之 二
從客戶的辦公室出來,舒適的冷氣與客戶冷峻的表情都被自動門給擋住。夏日午后,台北盆地的陽光依然毒辣,灑在身上,汗水蓄勢待發。
對於這個案子,早已知道沒希望,客戶的預算與公司高規格的產品是搭不上的。但還是想來試試,結果還是碰了一鼻子灰。看手錶,下午四點。
走在台北東區,經過一家生意很好的麵包店,忽然覺得餓,也難怪,還沒吃午餐,就進去了。挑了幾個麵包當我的午餐與明天的早餐,這時,有個穿細跟高跟鞋的女孩站在我前面。借過。我說。
“你……尹辰嗎?”女孩驚訝地看著我。
“啊!……”我差點把麵包摔到地上。
在麵包店遇到分手多年音訊全無的初戀女友機率有多大?
結帳之後,女孩與我在大街上並肩走著。語欣是我大學時代的女友,大三暑假開始交往,對於彼此都是初戀。交往三年多,當兵時分手,之後就沒什麼聯絡了。
“真的好久沒聯絡了!”她說。
“是呀,最後一次好像……好像是妳出國念書之前吧!”我說。
“嗯……是嗎?我結婚前有與你連絡過,但沒找到你!”
“喔!我搬過家,知道時妳婚禮已經結束了……。”我說:”沒多久之後就聽說你搬到上海去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你的消息。”
“是呀,那是四年前的事了……”她說。我們走到一家Starbacks前。
“如果不趕時間就喝杯咖啡吧!”我說。
灌了一大口冰透的黑咖啡後,乾澀的口腔舒坦起來。語欣把冰沙杯蓋打開,掏著鮮奶油吃。
“你住這附近嗎?”她問。
“沒有,我住得滿郊外的,今天下午來為一個客戶做簡報。剛才出來,想買個麵包吃!妳呢?”
“哦!……我是來看我二舅媽的,她住這附近,好久沒回台北了,特地來看看她……沒想到呀就見到了你!只能說是……好巧喔!”
“那妳是回台北是散心的喔?”
“嗯!剛好換工作,想留一點閒時間休息,上禮拜回來的,住在桃園的家裡。那,你現在做什麼呢?”
“嗯……我的公司代理一些歐洲的光學儀器,大多用在比較專業的領域,我做的是業務開發方面。”遞上一張名片,她仔細看著,還把反面的英文格式唸了一遍。
“Sales Manager ……不錯喔,有為的好青年!”
“唉!外面跑的業務每個還不是印Manager ……唬人的!”
語欣撥了深褐色的波浪卷髮,纖細的手指鑲著如同貝殼般的粉紅色指甲滑過髮絲,對我淺淺一笑,曾經再熟悉不過的一個微笑。她穿著亮綠色的緊身無袖上衣,小水鑽拼湊出一個星球圖案,該是Vivienne Westwood 的新品。下身搭配黑色皮製小短褲與細跟銀色高跟鞋、Dior馬鞍包。已然全無兩人戀愛時的學生氣息,一種練達,事故的味道深入她的舉手投足中。把名片收入包包中,她問到:”結婚了嗎?”
“還沒啦!”
“女朋友呢?”
“嗯……”
“喂!還懷疑喔,有或沒有還要考慮呀?”
“不是啦,有一個公司的女同事,約會過兩次,還沒開始啦!”
“哦,人家還沒有通過你的試用期?”
“拜託,現在女生那麼精,說不定我還在她的追求者名冊中慢慢累積分數呢!”
“你爸媽會催促你嗎?畢竟也到了三十了。”
“不會,倒是我媽要我事業穩定前別想結婚的事!”
“那很開明呀!”
“妳結婚也很多年了!”我說。
“是呀,四年了。哎!情況就是他爸媽催,我爸媽也催,沒辦法……”
“喔,有孩子了嗎?”
“還沒呢!”
“為何,不想要嗎?”
“本來說好先過兩年輕鬆的婚姻生活,而後就沒有避孕啦,但也一直沒有。”
“嗯!我了解。”
“他爸媽是很急啦,不過管它的,該來的話也跑不掉。”
“是呀,那就要妳老公加把勁了!”
我們相視而笑。
“我餓昏了,他們好像不能攜帶外食?”我把剛買的麵包拿出來,問道。
“好像是,但我們的位置很裡邊,看不到吧!”她說。
“好!彼此掩護,吃吧!”
我們就迅速地一人吃掉兩個麵包,再把剩下的麵包收好。
“嘿!你沾到奶油了!”她抽了一張濕紙巾拭著我的上唇,很淡的一絲香氣撫上心頭。一種香甜的味道,似乎是收攏了甜美的回憶油然而生的軟性但堅強的意志力的味道。我忽然很想知道誰能擁有這份溫柔,擁有被那甜美香氛圍繞的幸福。
“哈,尹呈,你還是喜歡吃蔥花麵包喔!”
“哼,說我,你自己還不是依然吃紅豆麵包。”
“嗯……你記不記得,我們過去時常窩在學校後面的麥當勞念書,叫一杯飲料就給他坐一整天,中午還跑去買便當帶進來偷偷吃?”
“哈…..哈……沒錯!我們都和小東與他馬子、那個叫什麼來著?……啊!小儀!我們四個一起!後來、後來還被它們的店長罵喔!”
“對呀!嘻……後來被罵了還不是一樣常去。”語欣笑。
“沒錯,只是變得比較小心了!”我笑著說。
“他們呢?小東與小儀,有他們的消息嗎?”
“嗯……他們兩個後來分手了,我最後與小東聯絡時他人在澳洲,公司派駐的,好像是做電池的公司。那小儀……我是聽說的;小儀後來交了一個比她大很多的男友,在一起兩年,後來分手時可能是男生對不起她,一時想不開,小儀拿刀把那男的砍成重傷,差點就掛了,她自己吞了一堆安眠藥,但沒死……”
“Oh! my God!……怎……怎麼會?……”語欣驚訝得捂著臉,搖著頭。
“可怕……後來呢?”
“後來……就不知道了!她回去南部老家了。”我嘆了口氣,站起身去倒了兩杯開水回來。語欣依舊捂著臉,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門外的位子上,有一對小情侶正在分享一個霜淇淋。
“愛與恨的力量一樣可怕!”許久,她對我說。
“是呀!奉獻與毀滅有時只在一念之間!”我說。
“你認為愛的另一面是恨嗎?”
“我不認為。”
“為什麼?”
“如果,我們分手五十年後,再次相遇了,我白髮蒼蒼、撐著拐杖,對著妳罵到……”馮語欣!我恨妳,我恨妳當年對我做的事,我一直都恨你!”那妳應該難過嗎?不!妳應該欣慰有一個人能夠恨妳五十年,要多巨大的愛才能支撐如此無盡的恨意?我想妳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恨他,是因為在乎他,在乎他加諸自身的善與惡。但有一天,妳發現,他已喚不起妳的恨,那才是愛的另一面,冷漠,最後一點餘燼也燒到終點,淘洗乾淨,收入回憶之中。”
”淘洗清白的魅影,偶爾,蕩到陽間,讓自己嚇一跳!”雨歆說,對我淺淺一笑。
當她起身去化妝室時,我試圖讓那些所謂的魅影躍上心頭。我與她是同班同學,大三開始交往,一年後,我們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小套房一起住,渡過了一年甜蜜的時光。當兵後,分發到離島,但沒多久,她就與一個高我兩兩屆的學長在一起了。我當然很難過,但並不怪她。在相當程度上,我認為我無法給她所珍視的東西。語欣的爸媽沒唸過什麼書,在社會底層辛苦地討生活,為了生個傳宗接代的男孩生了四個女兒,生活上的經濟壓力可見一般。而我的家庭環境沒那麼糟,但也好不到那去。那高我兩屆的學長家裡經營食品進出口,家境富裕。我退伍後,就得知語欣圓了她的夢――出國念書,和那學長去了美國。
和語欣將近七年沒見面,也沒聯絡,對彼此還是有些生疏感,我借著言談中的訊息點,慢慢織就一個她的生活面貌,似乎,是個平靜而滿足的小小世界,她的確逃離了過去最令她恐懼的事――貧窮!
“其實,看到現在的妳,現在的生活,很為妳感到高興,真的”我說。
“那裡!只能算平順……風平浪靜罷了!”語欣說。
“我不是恭維喔!真的為妳感到高興!”
“謝謝!你也很棒,我知道你一定能有讓人驚豔的成績,我知道,你總是非常了解自己與身邊的每一個人。”語欣說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許久,對我說:”尹呈,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一個早該問的問題。”
“說吧!”
“我們分手後,那段時間,你很痛苦吧?”
“嗯,滿難過的,的確!”
“那段時間裡,你怎麼度過的呢?在當兵的時候遇到這樣的事。”
“我在部隊裡,剛好換了一個職務,隊部的總機。那是一個非常忙碌的工作,還好,可以分散注意力,雖然很痛苦,但比較沒時間難過,。”
“對不起喔……”
“現在就不用說什麼誰對不起誰了!”
“總機很累吧!”
“嗯,還好,很忙,不累,如果比起全付武裝帶著槍在野外跑來跑去的話算是很愉快的工作了。我們部隊那時的內線還是用古老的磁石電話,也就是用手搖的電話啦,那種電話的總機是個大傢伙,譬如說,連長要找油庫,我就把連長得電話線拉出來插到油庫的接頭中,油庫電話響,他們就通話了。又譬如大隊長要找四個連長一起下命令,就把四個連長的電話線串接起來,就五方通話啦。所以過去我們不都叫總機為接線生嗎?真是有接線這個動作的。”
“好好玩喔,那你能讓讓忙碌忘掉一切嗎?”
“白天真的很忙,到了晚上就比較閒了,有時,有一些軍官的女友或老婆會打電話來,有時,聽到一點他們的對話,是滿難過的。”我說:”其實,我每天都想打電話給妳,但怎麼也沒有按下號碼的勇氣……我怕傷害妳,也讓自己繼續痛苦…….。”
“我了解,我也很想和你聯絡,讓你好過一些,但每次和你聯絡後,如果我男友知道了,總是大發雷霆……他是比較敏感的人,很怕失去我…….”
“我能體會,沒關係。”
“嗯!我只是想說出這個遲來的關心而已。”她說。
“好啦,就不必介意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我對她報以一個真誠的笑,她也笑了。
“謝謝!”
我的行動電話響了,接起,是公司的同事,問了我關於今天下午那個案子的結果。掛上電話,我看到語欣瞪大眼睛看著我,還指著我的手機。
“你的手機……”
“是呀,怎麼了?剛買不久。”
她從包包裏拿出一隻一模一樣的手機,顏色,款式都一樣!
“我新買的,太巧了,不可思議……”她把兩隻手機擺在一起,驚呼道。
“真的!天呀!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連顏色!……它有推出八種顏色的外殼呀!…….”我苦笑道。
我們對看一眼,彼此都相信,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東西依然在內心幽冥處如同羅盤般指影引著方向。
“不早了……”看著華燈初上的東區街頭,我問:”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餐嗎?還想與妳聊聊。”
“可以呀,好久沒見了。”
“嗯……那…..你老公不會怎麼樣嗎?還是不給他知道?”
語欣看著窗外好一會,轉過頭來說:”我們離婚了!”
“什麼?”
“我們已經結束了。今年過完年才辦完手續,大部分的朋友都不知道……”
“妳……為什麼……?”
“陳腔爛調的老套故事,一個年輕多金的台灣男人,遇到一群年輕美豔手腕靈活的上海妹妹……連他老婆姓啥都忘了……”
“那,妳還好嗎?”
“好得很,其實已經發生很久,我也想清楚了,知道不值得挽回,才做的決定!”
語欣一派釋然的模樣,但掩不住閃動的淚光。
“找個地方吃晚餐吧!晚一點我再把這個爛故事告訴你。”
“好!我看……嗯,七點半,妳吃不吃日本料理?有一家”紀文”很棒。”
“好呀,我知道那家很有名,說什麼食材都是空運來的!”
“那我就打電話去訂位了,它的位子不多。”
“現在會不會太晚?”
我看了一眼夜色,對她說:”現在,不會太晚。”
維沅
初槁於2004/08/09 凌晨一點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