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是一個善良的人。
坐在和謝爾獨處的馬車上,他如此想著。
打從謝爾阻止他將女皇和那個天使殺死,他就一直萌生這樣的想法。其實,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想了,只是謝爾每次總是能推翻他的想法。
他還記得開膛手傑克事件吶,沒親自殺掉紅夫人的謝爾在她喪禮上對他說的那一句『因為那是你的工作。』表情高傲地駁回他無法親手殺死親人的善良。
那時候謝爾的神情沒有猶豫,所以他相信了。
但是這一次……
「爲什麽要阻止我?」
「我說過了,會引人注目。只是這樣而已。」
「原來如此。」
「你想說什麼?」
「您的願望,親手報復那些讓您墜入地獄的人……」
聞言,謝爾只是別過頭。從剛才到現在,謝爾就不曾正視他……心虛嗎?不敢承認自己的猶豫嗎?他可是非常清楚謝爾心中的猶豫吶……
只是他不知道,那猶豫是爲了什麽而猶豫。
「那天的誓言,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自顧自說著,想起了立下契約的那天。
那雙水藍色的眼眸是多麼吸引他這個惡魔——既漂亮又堅定。那一句『想要靈魂的話,隨便拿去吧。』說得如此灑脫,他對這雙眼睛越來越有興趣。
真有膽識,還只是個十歲的小孩竟然能毫不猶豫和他立下契約……是啊,毫不猶豫的。
好漂亮吶,那雙不曾猶豫的眼睛……
「那天的您,不曾猶豫……」
把思緒拉回現實,賽巴斯欽頓了頓,像是在追問什麽:「即使知道了真相,仍要宣誓效忠於女皇嗎?」
「從一開始對她就未抱有什麽忠誠之心!那只是身為凡多姆海伍家主人的活動而已。」
「那麼,是捨不得靈魂?」
「我捨不得靈魂幹嘛?你很煩。你想說什——」
他沒看過賽巴斯欽這樣的眼神,他的話被那瞬間的震驚打斷。向來看著他的那雙赤紅色眼睛總是柔和溫情,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冷漠銳利。
怎麼了?
只見賽巴斯欽面無表情地直視前方,淡淡說了句:「今天您也累了。回到住處後,請好好休息一下吧。」冷漠地看了他一眼便別過頭去。
他現在才發覺,不單是那雙赤紅色的眼睛,那表情那口氣,也如出一轍的冷淡。
×
「從那天起,幫我扣扣子就成了你的工作……」
夜晚臨睡前,賽巴斯欽一往如常幫他更換睡衣。
看著賽巴斯欽為自己扣著睡衣的紐扣,他突然有感而發。
「本來還以為惡魔是當不了執事的,但你相當出色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
是啊,大小瑣事都是賽巴斯欽在做的呢……換衣穿鞋、管理宅邸、剷除敵人,甚至是充當臨教、製作他最喜歡的甜點。
賽巴斯欽總是溫柔地為他洗澡,總是完美地為他配搭每一套衣裳,總是沖泡製作他最喜歡的紅茶和甜點,總是……
雖然嘴巴有點惡毒,可是他總是很溫柔細心地服侍自己。
賽巴斯欽,他的執事。
「身為凡多姆海伍家的執事……」他說到這裡卻突然停了。
那雙赤紅色的眼睛,依然冷漠。
為他扣好最後一顆紐扣,賽巴斯欽站起身子退了兩步,和他保持距離。他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到他依然冷淡的聲音:「閒聊就到此吧……您差不多該休息了,少爺。」
依然畢恭畢敬,但是少了一樣東西。
那微笑。
他靠坐在床上,望著賽巴斯欽手執燭臺離開的背影,心中惆然若失。以往賽巴斯欽都會在臨睡前和他閒聊幾句的,可是現在卻如此安靜。他不對他微笑了,也不嘻皮笑臉卻嘴巴毒舌得要命讓他額頭爆青筋了……
即使是臭屁的那句『身為凡多姆海伍家的執事,怎麼可以連這點小事都不會呢?』他也沒說完。
這樣沉重的失落,他却只能坐在床上看著賽巴斯欽的離開,什麽都不能做。
「忘卻一切,做個美夢吧。」
賽巴斯欽走到門邊。離開之前,他轉過身面對靠坐在床上的他深深鞠躬,并如此說道。挺直身子時,賽巴斯欽和他目光交接,互相凝視著。
終於,賽巴斯欽微微上揚了嘴角,凝視著他的眼神恢復了以往的溫柔。
賽巴斯欽?他一怔。
直到賽巴斯欽退身離去,他還是無法將自己從那溫柔抽離。
×
少爺是一個善良的人。
離開房間,他的思緒仍然充斥著謝爾的一切。他喜歡看他那深沉的水藍色眼睛,喜歡看他被他作弄而吃癟的糗樣,喜歡看他命令他辦事的堅定神情……
謝爾總是超乎他的想像,總是能帶給他驚喜。真不愧是他的靈魂……不,他的少爺。
他的少爺原來是一個善良的人吶。
他的少爺是……
他想微笑,可是他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微笑不起來。他的少爺?呵,什麽他的少爺……對少爺來說他不過是一條走狗而已。說什麼他的他的呢?其實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吧!他如此自嘲著,卻在這時候感覺到自己似乎被死神鐮刀劃過——
走馬燈劇場……?
和謝爾在一起的回憶,此刻洶湧而來。
還記得曾經和你一起跳舞嗎?第一次是在教你跳華爾滋的時候。少爺,你的舞姿可真是堪稱令人愁眉難解的同時忍俊不禁、笑倒在地乃至升天的絕美曼妙而慘不忍睹的外行模樣呢!這麼矮小的你一直掛在我身上,一點也沒有紳士風範,更別說什麽凡多姆海伍家的主人應該有的樣子了。和我一起轉圈的時候,真難得能看見你慌張的表情,而且還很笨拙地一直踩到我的腳呢!
第二次,是爲了追查開膛手傑克的下落,你男扮女裝接近身為你所謂的嫌疑犯多爾伊特子爵。記得吧,我們在那舞會也跳了一場舞……那時候,你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掛在我身上,讓我帶著你旋轉了。呵,忘了說了,那時候的你真的很一個洋娃娃呢,雙馬尾辮還真的很適合弱小的你吶……
說到弱小,少爺,你似乎真的永遠只有被抓的才能呢!你要不要自己算算看自己被敵人擄走、綁架、當人質的次數?我想數也數不清吧。還好凡多姆海伍家的執事是我,怎麼可能連把你救回來這點小事都不會呢?不過,你流了這麼多血也都不會死,也真夠讓人震撼的了。
呵,這或許也是你的才能之一吧。
少爺,我還記得呢,深深地記得你每一個高傲堅毅的神情,尤其是那一句『就算沒有戒指,凡多姆海伍家的主人,還是我謝爾·凡多姆海伍!』即使未婚妻伊莉莎白小姐把你的戒指摔破讓你緊張得要命,你最後卻還是耍帥地把戒指丟掉然後還擺出那副高傲的嘴臉把這句話說出口。呵,少爺這句話確實給了我一個驚喜呢……
不過,在眾人面前耍帥的少爺你其實很脆弱的。在眾人面前,你高傲冷峻不可一世,可是在那讓人敬而遠之的表面底下,你有一顆纖弱的心。冷冷說著『失去的東西永遠要不回來』的你,其實恐懼失去、不安於孤獨、無助於似乎永遠無法磨滅的不安全感。你常常做惡夢的,總是躲在厚厚的棉被裡在睡夢中顫抖,不是嗎?看你藏在枕頭底下的手槍就知道了……
但是,偶爾也能看見你毫無防備的睡臉呢!雖然不知道目的是什麽,但是你找那傻勁三人組替你拍下我的照片也實在太蠢了吧?而且你也真是太亂來了,竟然讓菲尼拿那麼大的雕像往你身上丟,幸好我還是趕上了。哎,你啊,最後累壞了,竟然就坐在書房上的椅子上睡著了……不過,真難得你睡得那麼香甜,連我偷拍了你的照片你也不知道。
想到這裡,他不禁笑開來,帶著他尚未察覺的溫柔。
探手伸進懷裡,他拿出他隨身攜帶的那張照片——那張拍下謝爾熟睡樣子的照片,而身旁是他的幻像。
「最愛慕的存在嗎……」
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呿,幹嘛凈執著於這些言不及義的芝麻綠豆小事吶?不如拿這件事來作弄少爺最開心不過了,看著他頭冒青筋一臉生氣的表情就覺得好好玩吶……
不過,他真的很喜歡這張照片。
很喜歡很喜歡。
很喜歡。
喜歡。
×
眼前是一片壯麗的大火,阿修非常滿意。腳底下的人類,死的死,逃的逃,而逃的人最終也將難逃一死……啊,真好啊,這世界徹徹底底變乾淨了呢!
他望向腳底下的滿目瘡痍,卻赫然發現謝爾的身影。
「看到了嗎?那個少爺竟然能回到倫敦,真厲害呢!」
似乎在故意說給誰聽。
沒反應?
「如何?這景色。」他轉過頭,直直望向始終不發一語的賽巴斯欽。
賽巴斯欽,那一身黑的執事。
「您有何感想?」
「比起1666年的倫敦大火,火勢的蔓延緩慢多了。」
「正是如此。一旦染上不潔和惡德,想要根除是相當費勁的。但是當烈火燃盡一切時,新生的淨土將會向我們敞開期盼已久的門扉!向我們展開,通往新世紀的門扉……」
這些話,對賽巴斯欽來說,不過都只是唬爛。
他實在是對阿修一點興趣都沒有。
那一身雪白的燕尾服,那一頭漂亮的銀白色髮絲,就是所謂的天使。和賽巴斯欽強烈的對比,阿修是一身白的執事。
天使執事。
呿,惡魔最討厭天使了。那偽善的笑容,真是噁心!
阿修說過什麽,他一點也沒聽進去。他關心的,只有謝爾。
『將軍』的時刻快到了。
你打算怎麼做?少爺。
這句話,他只能問在心底。
他默默看著謝爾隨梅琳找到菲尼和巴爾德。直到現在,他的視線還是不能從謝爾身上離開……一開始決定離開的人是自己啊!可是自己眼睛為何就是只想追隨謝爾的身影?
他只知道他在生氣。可是到底為了什麼而生氣,他卻無法確定。因為謝爾的猶豫?因為謝爾捨弃了自己的自尊?好像就是如此,可是卻又好像不是。到底是為了什麼,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他只知道自己還有一點難過……
這樣複雜的心情到底代表什麽?他不懂。
不懂。
耳邊傳來噁心的狂笑聲,他的思緒再次被打斷。然而,不管身處在自己的內心還是現實之中,只有謝爾是他的唯一關注。
「爲了主人而曾經向我挑戰的你,現在卻和我一起在這裡欣賞這主人的無助。」
「沒有主人的命令,我不會有所行動的……而且,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沒有應該跟從的主人。」
真的是這樣嗎?他不想去執著這些問題,那樣只會讓他複雜的心情更複雜。現在,他只想這樣一直看著謝爾……
但是,說出違心之論的自己,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我考慮過了。」
阿修再次開口,似乎想引起他的注意。之前就說過了啊,他這個惡魔,對天使一點興趣也沒有,尤其還是這麼噁心的天使。
真是惡趣味。
「在重生的潔淨大地上,以這個世界統治者的身份居住……我和你,合為一體。」
真是噁心得讓頭皮發麻了。他索性閉上眼睛,不想讓那麼噁心的東西出現在他視線之中——儘管他的表情仍保持著離開謝爾後的冷漠。
「我不正是你所厭惡的不淨的泉源麼?」
只聽阿修自顧自說道:「若是冥思苦想一切事物,就會放出耀眼的光芒。早晨和傍晚、男人和女人、光明和黑暗……當這些無比敏感的狀態合為一體,最終將成為我父親所深愛的存在形式。」
「我也是滿足你那惡趣味的拼布人偶嗎?」
「不是。」阿修開始動手解衣,并同時說道:「如果這是你的意願的話,我可以以女人的姿態來接受你。」解開的衣襟袒露出女體獨有的渾圓。
還真是頂級的惡趣味。
賽巴斯欽的目光回到謝爾身上。現在的謝爾正為魔犬布魯托的失控而猶豫了吧?就像梅琳、菲尼和巴爾德他們一樣。大家共同生活在那個宅邸裡而日久生情,即使心裡明白引起這次倫敦大火的主因就是布魯托的失控,卻還是選擇相信而心軟,不願意殺了布魯托。
也好像上一次,謝爾下不了手殺了紅夫人一樣。
這就是人類吶。
「你們在做什麽?」謝爾的聲音似乎不帶任何情緒。
「那個……我們想要讓布魯布魯恢復原狀。對不起!」菲尼現在已經慌了手腳。
「但實在是太棘手了,就想要嚇唬牠。」拿著長槍的巴爾德一臉無奈,麻醉彈已經用完了啊……
「你們在做什麽?不是有實彈嗎?」謝爾大吼,讓眾人一怔。
包括他,賽巴斯欽。
回來了……那堅決不猶豫的,漂亮的水藍色眼眸。
×
十幾名皇宮護衛包圍著謝爾。
就在不久之前,魔犬的事已經交給梅琳、巴爾德和菲尼解決,於是他乘馬到女皇的宮殿。抵達皇宮的時候,他發現大家一動也不動,像是時間靜止了。是什麽整人遊戲嗎?他管不了這麼多,總之他得先找到女皇陛下。
當他好奇心驅使下走進那門半開的房間,赫然發現死狀淒慘可怕的女皇陛下!隨即耳邊傳來女子的高聲尖叫,他當下的反應就是逃跑。然後……
最後就變成現在這個情況了。
「我是凡多姆海伍伯爵,謝爾·凡多姆海伍!」
事到如今,掩飾自己的身份也毫無意義了。反正他行得正坐得直,女皇陛下並不是死在他手上。
「凡多姆海伍?女皇的看門狗嗎……竟然向主人伸出了你的爪牙。」一名頗有年紀的護衛如此說道。
資深的宮廷人士都知道『凡多姆海伍』這個姓氏的存在。凡多姆海伍——英國皇室直隸的特殊部門,既沒有明確的法律規範,並且也不能向人民公開的部門。把一切於女皇名譽不利的一切給剷除,這就是凡多姆海伍家族世世代代所背負的包袱。
「那個名稱我早已捨弃了。而且,殺害女皇陛下的人不是我。」
「你以為你能騙過我們嗎?」護衛們舉槍瞄準了謝爾。
「啊啊,確實不能。但是我不能在這裡停滯不前!」
『磅——』
啊,他的血……
沒錯,他被射擊了。倒在地上,他想起了賽巴斯欽,以及他們那一天的相遇……可惡,就算死,他也要以賽巴斯欽所渴望的靈魂而死去!
「不要…開……玩笑…了……不能在這裡結束!」
『你醒了嗎?少爺。』
隱隱約約,他似乎聽見賽巴斯欽的聲音。是呀,賽巴斯欽的聲音,還叫他少爺吶,就好像回到了以前,他還沒離開他的時候,賽巴斯欽總是隨侍在旁,少爺少爺地叫他。
不過,就只是幻聽而已吧?賽巴斯欽早就離開了啊。
賽巴斯欽……
「射擊!」
接著就是數連發的子彈聲。
等,爲什麽不痛?
睜開眼,眼前是一名背對著他的黑色燕尾服男子。那強烈熟悉的感覺、那高挺的身軀、那指尖都是子彈的白色手套……錯不了的,是賽巴斯欽!能夠空手接著子彈的人,只有他的執事賽巴斯欽……
回來了,他的賽巴斯欽。
「賽巴斯欽……」
聽見謝爾叫他的名字,他轉過頭,帶著微笑。而那雙赤紅色的眼睛,就像以前那般充滿了溫情。看著謝爾,他說道:「正如少爺所說……」
「啊?」什麽?
「您不能在這裡結束。」他的眼神倏然變得犀利。
就像以前那樣,他動作利落地將指尖的子彈揮出,簡簡單單便把眾多敵人秒殺。沒錯,就像以前一樣,把那些傷害謝爾的人全給殺了……
緩緩站起身,他走近倒臥在地的謝爾。
「少爺,非常抱歉,我擅自離職。」
但是,現在我回來了,少爺。
我的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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