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返鄉的電車上,靜靜閱讀著陳俊志的《台北爸爸,紐約媽媽》。
我想,我會哭的,不為他,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無法抑制的投射。
溫婉隱忍的母親,暴烈無理的父親,織就了我的生命。
家境並不富裕,然而,我卻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孩子。
生於「重男輕女」的傳統農村大家庭,卻被嬌寵著。
許是如此,才會對「痛」那麼的無法承受。
父親也是被寵著長大的孩子。
那時的家境,不只是不富裕,是貧瘠。
卻因長孫的身份,加上自幼體弱,整個家都把資源給了他,不論是物質上或是精神上,通通給了他。
父親上有一個大姐,下有五個弟妹,唯有他,獨享了所有長輩們的溺愛。
溺愛,浸溺於愛,父親的世界,只剩他自己,他只愛自己,但他不快樂,因為孤獨。
他只懂得被愛,只懂得被給予,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十九歲那年夏天,父親打了我。
我哭,我怨,我恨。
「我再也不回這個家!」
母親說:「你不能這樣,他是你的父親,你不能恨他。」
母親說:「他很可憐,他不快樂。」
奶奶說:「你連奶奶都不要了嗎?」
姑姑們含著淚勸我,說她們也知道他可惡,但她們的眼神卻說著:「原諒他,他是你父親。」
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所以不能恨嗎?
那一年,奶奶深夜發病,母親、二哥和我帶著奶奶到醫院掛急診。
病床上的奶奶那麼虛弱,意識已不清,她反覆著說著:「我不會教孩子,害了你的母親,這麼好的一個媳婦,我害了她.....害了你們,這麼好的孩子......」
折騰了一晚,母親留在醫院照顧奶奶,我和二哥回到家已是凌晨。
早上六點半,我起床煮早餐,父親站在廚房門口對我咆哮,罵我起得這麼晚。
他傷害了我愛的母親,傷害了愛我的奶奶。
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所以,我不能恨嗎?
準備國考那一年,父親因為蜂窩性組織炎住院,傷口日漸潰爛,但因血糖太高,又不能冒然手術。
那時,爺爺奶奶身體也不好,二叔也檢查出肝病,整個家兵荒馬亂、愁雲慘霧。
母親每日往返醫院、家裡,風雨無阻,家事、工作一身攬,我真怕她也病倒了。
我和二位兄長輪流在醫院照顧父親。
看著父親病弱憂懼,我應該擔心,應該害怕,卻只有漠然。
諷刺的是,在醫院時,我總是特別用功,因為不願與父親交談,寧可埋首於書中。
期間,二叔也住進了同一間醫院,每次去看他,我總逼著自己不能哭。
二叔是那麼好,多少次,我心中想著,他要是我的父親就好了......
這樣還不夠可笑可悲嗎?
我多麼害怕這樣的自己。
原來,與生俱來的血緣親情,也終有消耗殆盡的一日。
我多麼害怕這樣的自己。
他是我的父親,他給了我生命,我卻得逼自己去愛他。
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所以,不能恨嗎? 不能恨嗎?
那一年,總是開朗樂觀的母親得了憂鬱症 ,忘了怎麼笑。
父親說:「生病就去看醫生,別裝死裝活。」
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所以不能恨嗎?不能嗎?
在公車上,我闔上了書,不願在車上痛哭,不願看見別人那好奇試探的眼神,
不願來接我的母親發現我泛紅的眼。
凝望車窗,無聲拭去眼角的淚。
父親的事,我從不諱言對他人講,即使是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
我總想,這不是我的錯,為何我要覺得恥辱?這不是我的錯......
我覺得自己病了,畢竟,這樣的事,不該是那麼輕易就能向他人訴說。
而我卻拚命地說,瘋狂地說,自虐地說,好像這樣就能證明,我不引以為恥,我沒有錯....
我想我是病了,對於愛情或婚姻,我那麼地恐懼,對另一個人,交付身體,交付心靈,交付生命,
我沒有這樣的勇氣。
我病了,聽聞他人喪父,應是心生同情,我卻往往不禁起了羨慕......
關於痛,從來就不會因為別人比自己更痛就少痛一分。
多年過去,我漸漸懂了,不是一直笑著就能不痛。
我願永遠光明,但須先正視心中的黑暗。
我想,生命是一個受傷、療傷、茁壯不停循環的過程,正視了自己的脆弱,也會因此而更茁壯。
舒國治曾言:「不必想以前,設法想以後。不必太管自己的悲淒,尤其不宜太過在意自己的身世。去多看看開闊的世界美麗,經由閱讀、經由服務人群、經由鍛鍊身心。想自己是否有自信或沒自信,是很沒必要的事。要速速拋開令自己自憐或自戀的習慣。而最好的方法,便是接近人群、接近正面的事物;旅行,與人談笑,或帶給別人歡笑,是最好的創造自我。」
這段話,給我自己,也獻給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