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孩子們上律動教室一貫的期中觀摩。
平時只能在單面鏡外看著孩子律動卻聽不到聲音的爸爸媽媽,
受邀進入教室參與孩子們這三個月的學習與活動。
這是阿毛第一次上律動,也是她的第一次期中觀摩。
姊姊很開心,
因為以往只有她當課堂成員,妹妹和媽媽一起進來觀摩和玩耍的份,
但今天,
姊姊得以以「家長」的角色和媽媽一起進入阿毛的班,一起玩耍和體驗。
當老師通知大家進教室的時候,我還在收拾剛吃完的晚餐呢!
我跟小姊妹們說:「黃阿赧,妳先帶阿毛進教室,媽媽收拾一下就來。」
黃阿赧於是牽著阿毛的手開心地往教室走。
沒想到,幾秒鐘後,兩姊妹雙雙折返,
阿毛哭喪著臉,
姊姊也看起來不開心。
「怎麼了?」我問。
阿毛說:「我要妳陪我進教室。」
黃阿赧說:「阿毛不要我陪她進教室。而且還有一個老師罵我。」
「老師罵妳?!」
阿毛還是想要媽媽陪進教室,我可以想像,
但是有老師罵姐姐,則讓我驚訝又不解。
黃阿赧點點頭,只說:「我等一下再告訴妳。」
等我拿著滿手的東西走進置物間放東西,四下無人,
這時,跟在我旁邊的黃阿赧才開始說:
「我剛才要陪阿毛進教室,可是阿毛站在門口不肯進去。然後有一個老師就跟我說:『妳當姐姐沒有當好喔!妹妹才會不肯讓妳陪她進去。』」
哎呀~
我猜想,老師這樣說,一半是開玩笑的。
同時,我知道,老師這樣說,孩子聽了是會難受的。
黃毛毛跟很多很多孩子一樣,
認定要媽媽的事情,是任誰都無法替代的。
我支不開身,試著讓姊姊帶妹妹進教室,
但是妹妹臨到教室門口又不肯,
這我完全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
但是,當老師這樣說,
黃阿赧不但不覺得老師在開玩笑,
而且還有錯愕與委屈。
這個六歲的姊姊,明明就已經牽著妹妹的手,準備進教室了啊!
只是因為妹妹不肯,怎麼就換來「妳當姊姊沒有當好」的評語呢?!
我心疼孩子的困惑與難過,把黃阿赧輕輕摟進懷裡,說:
「妳不喜歡老師這樣說對不對?
怎麼能夠這樣就說妳是一個不好的姐姐對不對?」
「對啊!」黃阿赧回答。她的聲音裡,有不高興,也有對老師的不認同。
「妳其實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姐姐,」我彎下身來親親黃阿赧的頭。「妳常常、常常都在照顧阿毛,媽媽知道…」
黃阿赧六歲。
六歲的黃阿赧,已經能夠清楚地辨別,
大人的語言裡,什麼時候有恐嚇、有批評、有威脅…
可能因為這些語言,鮮少出現在我們的對話裡,
但這樣的語言在我們生活的環境裡又隨處可見,
所以黃阿赧對這些語言反而變得敏感,同時也缺乏耐受力。
每當她聽到有大人在威脅(「你再這樣,我就不給你吃冰淇淋了!」)、
或恐嚇(「你再吵,我叫警察把你抓起來!」)
或批評(哭什麼哭?!這有什麼好哭的?!)
只要她不是當事人,她常常充滿疑惑又好奇,
會和我討論為什麼大人要這樣說話?
小孩心裡會有什麼感覺?
這樣說話真的會有效、或是會「一直」有效嗎?….
而當她自己成為事件的主角,被身邊的老師或是親友威脅的時候,
她則是會不知所措地呆掉,
或是委屈地掉眼淚,
心裡的能量明顯地在瞬間塞住,
需要回到我們的懷抱訴說與被理解之後,
才能再度流暢起來。
有一次,黃阿赧班上的一個同學因為腸病毒而請假了一個禮拜。
大概因為這一個禮拜都天天和心愛的媽媽窩在一起,
所以隔了一個星期回到學校後,
這原本調皮搗蛋的小男生,竟每天哭著想媽媽,
天天哭、節節哭,連中午睡覺都哇哇哭到全班睡不著覺。
老師大概用了各種方法卻都無法有效地安撫這個小男孩,著急了,
跟全班宣布:「小朋友,你們都要去安慰XXX。如果他還是這樣哭,就全班罰寫課文!」
當黃阿赧回家說給我聽的時候,
我驚呼:「什麼嘛?哪有這樣威脅全班的?!」
黃阿赧說:「就是嘛~他就是想媽媽啊!我們有去安慰,可是都沒有用…」
我哈哈大笑起來,知道老師真是沒輒了,
也覺得這樣的威脅真是太好笑了。
而同時,
這也是我喜歡和黃阿赧對話的方式,
讓她看到周遭的大人如何運用不友善的語言來促使孩子與他們合作(即使是出自於完全的善意或因為缺乏更好的選擇),
讓她能夠辨認什麼是威脅,什麼是恐嚇,什麼是批評,
以及它帶來的效果與感受。
這樣做,
除了是為了避免孩子也學習、複製一樣的方法(一旦學起來,遭殃的往往是妹妹阿毛了),
也是在提升她對語言與權力關係的覺察,
讓她在辨認這些語言的同時,
能夠理解說話的人背後真正的意圖(往往是正向的),
同時也免於自己因這樣的語言而感覺到被脅迫、被貶抑,或是感覺恐懼。
不過,話說回來,
當一個老師說:「妳一定是當姊姊沒有當好,妹妹才不肯跟妳進教室。」
我其實無法和黃阿赧解釋這位老師背後的正向意圖是什麼。
就算是開玩笑的,
這玩笑裡也帶著對於一個孩子最為「姊姊」這個角色的批評,
甚至是攻擊。
老師不知道的是,
她眼前的這個孩子,在大多數的時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姐姐。
她會帶著妹妹玩,會幫忙媽媽照顧妹妹,會真心地讚嘆妹妹「好好笑、好可愛」。
如果妹妹有什麼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
這個姐姐會想辦法用家裡的材料做一個給她。
例如有一陣子,阿毛好喜歡摩托車店掛在全新摩托車上的彩色花圈,
黃阿赧就自己又畫、又剪、又縫地,親手製作了一個純手工的花圈送給妹妹。
老師不知道,當她這樣說的時候,
她可能讓眼前的這個孩子,
幾乎忘記了她曾經給予過妹妹的那麼多的美好,
而只覺得說不出來的困惑、生氣與委屈。
而還好,
媽媽知道。
媽媽也沒有忘記。
做為母親,我負責幫孩子記得,她完整的樣子。
做為母親,我負責幫孩子建立一個保護自己的網子,
辨認與過濾什麼語言可以好好接收,
什麼語言該讓它們過去,而不進來影響她看自己的眼光,
或在心裡攪起慌亂與恐懼。
我想,
這是我保護與捍衛黃阿赧的方式。
是一個從小良善、溫順、敏感,同時極度在意別人評價、極度容易覺得被批評而傷心的女子,
教導自己良善、敏感、貼心的孩子,
面對與接收這個世界,同時仍能好好喜歡自己的方式。
但願,
我們給孩子的肯定與看見,
能為她的心堆起一方土壤豐沃的田地,
所以即便有時颳來一陣冷冽的風,有時莫名被澆下一桶冰冷的水,
土地仍能在一陣緊縮之後,慢慢回復原有的鬆軟,
繼續舒展,繼續長
她對自己與對他人的
友善與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