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遇見小樹精
這是哪裏?轉身看了看四周的樣子,我還是無法從疑問中回復過來。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奇怪的花,奇怪的樹,奇怪的草。這些奇怪的植物長得都比平常我見過的還高大,形狀和顏色也都怪怪的;有大片橢圓的寶藍色鑲金邊葉片,有葉柄尖端一束放射細絲狀的青黃色花朵,還有比家裏臉盆大的粉紅色百合花。隨處都可以看到濃密的大樹,有些甚至長得比學校裏的椰子樹還高,漫生的小花小草隨風恣意的擺動姿態,各種繽紛鮮麗的顏色,就像國外嘉年華會上的服裝表演一樣。
可是在車上時,我並沒有看到路旁有這一些奇怪的植物?這片荒涼的野外到底是哪裡?我努力的再朝四方察看後,確定在這條路的二旁全都是這樣的茂密植物叢林,而且在這條惟一的路上,沒有車輛,沒有行人,只有我。
無邊的恐懼讓我忍不住留下眼淚來,我真的害怕。不該逃學的,尤其是不該在這裡--這裡,一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只能沿著公路向前走著,希望能恰巧遇上回頭的公車,再搭上車回到原來的市區。可是我走了好久好久,最後卻總是會走回下車的地方。怎麼辦?我迷路了,要怎樣才能回到原來下車的路上呢?
一想到必須獨自留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不聽話的眼淚就奔瀉的更厲害了。平常我是不哭的,因為爸爸總說爺爺教他『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我也一樣不能愛哭。可是現在我真的好害怕,有誰能來幫幫我?
「喂!你不要哭嘛。」突然一陣輕脆的聲音,隨著風飄了過來。我回過神來,又聽見聲音輕跳跳地在我耳邊說著:「羞羞臉哦,男生愛哭羞羞臉。」
那是像是唱歌一樣好好聽的聲音。
「是誰?」出現救星了,我興奮的大聲喊著:「你是誰?你在哪裏?」
其實我的興奮中也攙雜著相當成份的恐懼,腦子裏很快閃過好幾個問題。會不會是壞人呢?最近報上就有好多壞人綁架殺害小孩的報導,如果是壞人時該怎麼辦?可是,那麼清脆的聲音又不像是壞人;--那麼,會不會是妖精或鬼魅呢?故事書上不就常寫著一些可怕的妖怪最喜歡吃小孩了,他們還會把小孩的靈魂帶走,讓活在世界上的人永遠也找不著。
「嘻!嘻!我在這裏呀。」不待我再繼續想更多的問題,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我停下腳步,看了看四週,除了同樣的風光景色外,依然是空蕩一片。人呢?到底躲在哪裡?這個時候,我可是一點玩捉迷藏的心情都沒有。
「在這裡——」像是要加強我注意似的,拉長語音的聲音在我耳邊迴盪著,然後又輕輕細細的說:「你要用心去看,不然你是永遠也看不見我的。」
好吧。我狠狠地用力憋足了一口氣,緩緩的朝四處觀望著,仔細地來回搜尋了一遍,但是依然沒看見任何人。
「要向上看,我在這裡。」
我循聲仰起了頭,卻赫然看見一個灰白的小矮人,頂著一頭雜亂的綠髮,雙手叉腰的站在一片綴滿晶紫色小圓點的姑婆芋葉上。那棵姑婆芋大約有我二倍身高,雨傘似的葉片層層疊疊,隨著風的吹動閃耀紫色光束,繽紛著一種躍動的美麗。
「喂!看見我了嗎?」
是剛剛的聲音。灰白的近乎透明的小矮人輕輕跳躍下來,短短的身長還不及我的膝蓋高,可是卻神氣非常地仰頭望著我。
一時之間,我驚愕的不知該如何是好,因為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這麼奇怪的人物。他瘦長的身軀與圓滾滾的大頭滑稽的不成比例,細細短短的四肢像是隨風擺盪的柳枝,而那張細針狀松葉亂髮下的臉,卻是平坦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雙佔了全臉二分之一面積的眼睛可以看出明顯捉狎的笑意。
他那雙渾圓晶亮的眼睛可真是美麗,像是裝滿了朗朗晴空的寶藍色透明琉璃。只是我不懂他的身體怎麼去支撐頭部的重量呢?這麼小的一個人兒,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他還對著我說話?真是神奇!
「喔,我嚇到你了,是嗎?」他拉著我的襪子要我蹲下來,接著又柔聲地對我說著:「我只是想安慰你而已,不會傷害你。」
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睛又變成一種淡淡的暗紫色,眨呀眨的,流露出一種失望的表情。
「你,你……」我還沒回過神來,嘴裏巴巴的說不出話。
「我,」他眼睛散發出的顏色又變了,晶晶亮亮地閃耀著欣喜的光芒,神氣十足地聲音說:「我就是我呀!」
完全一副很天經地義的模樣。但我卻嘔的差點就被他打敗,這算是哪門子的回答嘛。
「名字,」我沒好氣的說:「我是說,你總該有個名字吧?」
「名字很重要嗎?我沒有名字,可是大家都知道我是誰。」
「如果你不告訴我名字,我怎能知道你是誰呢?」面對這樣一個連自己名字也不知道的笨蛋,我不再覺得他的怪異對我是種威脅或可怕。
「是嗎?沒有名字,你就不知道我是小樹精了嗎?」
小樹精?他說完輕輕一躍,坐上了一株蔓葉藤的心型圓葉上,雙手支佇著下巴,所有的神氣全都不見了。
真好玩。我順勢坐在附近的軟泥地上,瞧著他一副專心思索的樣子,就隨口胡謅著:「名字是很重要的,它可以幫助你在很久很久以後還記得某個人。如果有人給了你一個名字,你們之間的關係就會永遠存在。」
「關係?什麼是關係呢?」
「『關係』的意思是說,人們之間就算不能天天見面,可是只要一提起對方的名字,你就會在心裏想起那個人的模樣,感覺就好像不曾離開過一樣。」
「那——,你是不是可以給我一個名字?」
小樹精柔柔的聲音像一首恬靜的田園交響曲,飄揚在空氣中飛進了一處枯寂的沙漠。怎麼會這樣呢?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他卻認真起來了。可是他專注的眼睛一直看著我,那種完全信任的模樣讓我也變的認真。我應該怎麼回答呢?
「你有名字嗎?如果有你的名字,我就會永遠都記得你,在我們之間就有關係了,是不是?」小樹精說的每句話都像是理所當然,是不容懷疑的真誠。
「嗯。我是吳-孟-傑,」沒錯,有了一個名字,就可以永遠的記住屬於名字的那個人了。所以我鄭重地一字一字的說,怕他會聽不清楚。只是,我猛然的又想起了一件事,稍猶豫了一下之後我還是說:「這是爸媽生氣時才叫的名字,平時他們都叫我小傑,一些和我要好的同學也是這樣叫我。」
「那麼,我要叫你小傑,因為我不喜歡生氣時使用的名字,我喜歡快樂的名字。」
有道理,我也比較喜歡快樂時才用的名字。我伸出手來想和小樹精握手,他馬上看透我心思似的輕輕一躍跳上我手掌心,輕忽忽的彷彿沒有任何重量。
「波比,你的名字是波比。」我把他湊近鼻尖看仔細並認真的說。
「波比,」小樹精重覆的說了一次之後,馬上高興地跳上跳下直拍手嚷著:「波比,波比,我的名字是波比。」
四、 回憶像一場悲傷的電影
不知怎麼地,和波比說話時總讓我不禁地想起了妹妹。妹妹的名字是吳寶玫,但是對於我而言,妹妹的名字就是妹妹。但是妹妹現在不和我們在一起,她在搬家前的那個星期六下午,被爺爺奶奶帶到美國去了。
妹妹小我六歲,她出生的那年我剛好上一年級,所以我還記得在醫院裏第一眼見到她時的樣子。
那時,我真不敢相信在大玻璃窗裏頭,那個被放在嬰兒小床上的醜八怪,竟然會是我期待了好久的妹妹。本來我一直都以為躲在媽媽肚子裏的妹妹,她會漂亮的像故事書裏的公主一樣;沒想到她卻全身紅炵炵的,臉上還擠滿了一大堆皺紋,簡直就像是個小老太婆。還好沒幾天的工夫,就好像是有仙女在她身上施了法術似的,她突然灌了氣似的變白變漂亮,臉上的皺紋也全不見了,這才恢復了點我想像中公主該有的樣子。
把妹妹從醫院裏帶回來之後,我喜歡逗著她說話,喜歡看著她笑瞇了眼的圓圓臉,覺得當哥哥的感覺真好。等她再大一點的時候,我還喜歡抱著她玩,那種感覺就好像是抱著洋娃娃似的,好舒服。
可是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同學們來家裏找我玩,他們看見我抱著妹妹玩的樣子,就笑說我像個女生一樣娘娘腔。就是從那次以後,我開始討厭這個妹妹,覺得她是個麻煩的討厭鬼,還害我被同學嘲笑。 最叫我生氣的事當然還不只這件;當她慢慢長大後,每個見到她的人都只會誇說她漂亮可愛,連本來那些會讚美我活潑聰明的人,一下子全都變得好像看不見我似的,只會「寶玫,來,親一個。」或是「你家寶玫好可愛喲——」的說個不停,真是氣死我了。
我和妹妹的新愁舊恨是說不盡的。像是後來她開始會說話了,就又喜歡口齒不清地黏著我,以那種笨得會讓人很想揍她一拳的語氣,不時的問一大堆白癡問題。她會說:
「哥哥,花園裏的玫瑰花叫什麼名字呀?」
(—— 笨蛋,玫瑰的名字就是玫瑰嘛!)
「她晚上要睡覺嗎?」
(—— 我怎麼知道,妳去問她好了。)
「我昨天晚上夢見她和我說話耶!」
(—— 哦,說什麼?)
「她說每次天空掉眼淚的時候,她就會想回家。」
(—— 妳這傻瓜,她的家不就在我們院子裏嗎?)
「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啦!」
(—— 那麼妳下次就跟她一起回去好了。)
「哥哥也去。媽媽也去。還有爸爸也都去。」
(—— 我才不理妳咧。要去,你自己去好了。)
「不要,我要和哥哥在一起,我不要去玫瑰花的家……」
(—— ……)
就像這樣,我每天被她煩得差點沒瘋掉。可是,每次不管我怎麼兇她,最後她總會是以無辜的眼神看我一眼後,就靜靜的跑開;等過幾分鐘後,再像是忘了一切似的跑回來,繼續膩在我身邊。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說實話,當討厭的妹妹被帶到美國去的時候,我還在心裏暗暗高興了許久。可是,在妹妹搭飛機離開的那一天晚上,我就開始想念她了。我怎麼也忘不了在機場時,妹妹哭得唏哩嘩啦的樣子。有一刻,她甚至還抱住我哭著說:「哥哥,妹妹要和你在一起,妹妹不要到美國去。哥哥,把我藏起來,不要讓爺爺找到我啦……」
妹妹還是走了。當爺爺奶奶連哄帶騙的把她抱進登機門時,我還可以聽見她哭著喊:「哥哥!哥哥!」的聲音。那時,我有點衝動想要去把妹妹搶回來,可是最後我什麼都沒做,只是安靜的跟著爸媽離開機場,默默的跟著他們回家。
我記得那天在回程的車上,爸媽二人都沒說話。我趴在後座的車窗上,悶悶的望著窗外逐節倒退的建築,知道我的快樂童年已經結束了。不是嗎?就是因為我的年紀已經夠大了,所以才能留下來和爸媽住在一起,否則鐵定也會像妹妹一樣被帶到美國去。
就在爺爺奶奶來家裏的前一天晚上,我半夜起床去上廁所,經過爸媽的房間時,聽見裏面傳出來的聲音說:
「這次爸媽來住一陣子。等小傑學校開學後,他們打算把寶玫帶回美國去。」
「不要把寶玫送走,讓她留下來好不好?」
「老婆,寶玫還那麼小,我們現在那有時間和精力去照顧她呢?」
「就是因為她還小,所以才更需要有媽媽在身邊陪著她呀,你懂不懂……」
「理智一點好不好?我們現在的情況連要照顧小傑都很困難了,妳哪裏還有時間帶寶玫呢?是爸媽好意要幫我們的忙,所以才把寶玫帶到美國家裏去,好讓我們能有更多時間去整頓公司的問題。好不好?都跟妳說過很多次了,怎麼到現在妳還要鬧呢?」
「可是我們要怎麼對孩子說呢?你想這次的事,我們還能瞞他們多久?」
「再說吧,小傑比較大了,等時候到了再說。」
「……」
我什麼都知道。雖然大人們都極力不想讓我知道發生的事,但我心裏卻清楚的很,是爸爸的公司在經營上出了問題,我們家的錢也都快賠光了,所以才連平常都在家裏照顧我們的媽媽,現在也必須天天到爸爸公司去幫忙。
以前媽媽最愛說她在結婚前,就是爸爸公司裏的頭號業務高手,所以才會被爸爸娶回家來當老婆。現在她回爸爸公司去作事,我想她正好可以幫爸爸的忙,順便再過過當業務高手的癮。只是我和妹妹都不習慣媽媽去上班,尤其是平常妹妹都跟在媽媽旁邊,現在卻要變成整天都看不見媽媽。
也許是因為這樣,妹妹才會被爺爺奶奶帶到美國去的吧?否則在我上學以後的時間,有誰在家陪她玩呢?如果把妹妹獨自關在家裏一整天的話,她就真的太可憐了。再說,我也不能把她放進書包帶到學校裏去,現在換爺爺奶奶來照顧她,應該是件好事才對。總之,不管妹妹在不在家,她都是個討厭的大麻煩。所以她現在不在家也好,免得會像我一樣,常常在家裏聽爸媽嘶喊式的大聲爭辯。
爭辯。是的,就是爭辯。在每次的爭辯後,媽媽都會來房裏對我解釋說,他們只是以比較激烈的口氣討論問題而已,他們並不是在吵架;真的,他們會永遠愛我,不會吵架離婚的。
我很難過媽媽忘記我已經長大了。五年級的我能理解大人的世界了,別還只是說些虛假的話來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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