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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不到的山區凌晨，夏蟬搶先摸黑唱了起來，迫不及待展開傳宗接代任務。我樂得連續三個星期當第一個聽眾。

 

小心翼翼拉開木屋落地窗時，習慣回頭豎起耳朵，再探一下玄關對面的房門。靜悄悄的，沒一絲聲響。 昨夜她咳得厲害，希望沒再咳出血來。

 

「睡吧，阿情。睡眠是最好的補藥。」我心裡說著。

 

面對縹緲的山丘，我雖開始每日的吐納鍛鍊，心湖卻泛著波紋……

 

今夏剛住進園區時，阿情已經先我住了半年多。當我ㄧ眼看出那個深藍色的餐具袋時，備感親切，預感我們將有共同的話題，雖然往後她並沒有太多精力與我聊天。

 

那時，她尚能自己開三十分車程去參加呼吸學習，並主動為我帶回簡介。如今課程老早結束了，在清晨最佳時段，倒從沒見過她走出戶外吸取新鮮。顯然，體力是一大因素。

 

運動告一段落後，老狗小黃跟著我走下斜坡，我順手撫過兩旁的五葉松垂枝，沾滿一手冰涼。掛在葉梢的露珠，看來多麼閃亮、富生命力，卻經不起觸摸。阿情也有十幾甲松林和盆栽，可以想像它的珍貴與壯觀。而她一手打拼出的度假村，是現今遊客最嚮往的飯店。也因為這番辛苦創業的過程，埋下病灶的種子……

 

走入餐廳，已超過八點半的光景，除了園主夫婦，不見阿情的蹤影。

 

「阿情還沒起來？她最近精神差很多，像溜滑梯，營養品都沒吃，嗯……只記得吃標靶藥。」園主憂心忡忡。

 

「你們有沒發覺她行動越來越慢？肺癌一但轉移到腦部，會無力走路。」他們照顧癌友已經多年。

 

阿情是個傾聽多於言語的美人胚子，小巧的五官、白淨細緻的膚質，散發脫俗內斂的優雅。那雙白皙美腿，讓我ㄧ睹審美者眼中的完美茭白筍。

 

在她美麗的外表底下，有顆體貼善良的心。在某次的午餐講座後，園主先行離席處理要事，桌上留下她使用過的飯碗。眾人用完餐，各自拿著該洗的碗盤散去。 但見行動遲緩的阿情帶著忍痛的表情，拿著園主的碗踱到水槽清洗。雖僅是小事一樁，可是從細節可觀察一個人的德行。

 

沉默很快和她劃上等號，我忘不了她無意識對著滿園蒼綠，那對了無生意的空洞眼神；是一種缺乏愛，且長期忍受病苦，身心重創後的無助與虛空。

 

她曾多次抱著園主痛哭失聲，傾訴自己情感上的不堪遭遇……

 

她忍人所不能忍，以德報怨來面對辜負她的對象。那壓積內心的苦痛如一口不停噴煮的大鍋湯，噴出的滾滾湯汁，傷到的是自己。

 

我在那對溫柔深邃的瞳孔瞥見死神的陰影；反觀自己消瘦的身軀，難免一陣驚懼。 難道眾生註定要不斷輪迴於生死病痛？ 有可能免於輪迴嗎？

 

病魔的威力猛得讓她無力招架，她不想回去那個華美卻欠缺完整情愛的家，她早已把園區當成最後的歸宿。負責任的先生請了特別看護才幾天，她出現發燒現象；在園主的強烈關切下，她再接受檢查，這時腦部果真也有腫瘤的影子。

 

住院臨走前，我握著她的手，強忍著哽咽：「人都會生病的。住院有專業的醫師，退燒了，再回來喔。」我實在造不出更好的離別辭。她沒有流淚。凝視著她堅強遠去的身影，我轉過身暗自揩去滾落的淚，知道這將是永別了……

 

阿情走後，偌大的木屋只剩我獨居。山區的寧靜無染，令人歡喜；但是多雨的氛圍，總帶幾分悵然。沒有深夜的咳嗽聲，我竟覺得失落傷感；有時，我會情不自禁地跪求，祈禱奇蹟的出現。

 

我又當了十幾天第一個蟬唱聽眾，方揮手告別離塵的山區。回到市囂喧嚷的水泥城，我偶會聽聞阿情的消息。有一陣子，居然聽說她能起床了，喜出望外之餘，天真的以為老天還是捨不得她的。

 

夏季尾聲中，阿情撒手人寰；記得同修師姊來園區探望時所說：「她太古意，一世人都呼人欺侮。」

 

我遇見阿情，在她人生最後的一個夏季。經歷無數風雨摧殘，她自由了嗎？

 

我的最後一季將在何時？ 喔，那應不是重點，重要的是當下這一刻。

 

（2012秋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