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護士說,小娟娟的導尿管要換了,問要換一週一換或可用一個月的。小娟娟說:我還能有那麼久嗎?讓她自己決定的結果,她說要換可用一個月的。希望她的信心能讓她撐下去,大家一起來祝福她。
這篇文稿主角的故事曾拍成大愛劇場,感動了許多人。
老爹 2010.12.10
夕陽西下,黃金線腳步沈重地走在蜿蜒的田埂路上,日落的餘暉將她孤獨的身影拉得更長,就像身上背負的無形枷鎖,放不下也撇不開。望著前方漫漫長路,回家的路對她而言,就像婚姻一樣,是一條永無止盡的不歸路。
美滿婚姻成幻影
經過熟悉的廟口,金線習慣性地縮小身子,加快腳步恨不得插翅飛過;羸弱的身軀,仍引起常聚會廟口的人們注意。
「妳看!妳看!那就是巷仔口李家第二個媳婦金線啦!」
「就是她哦!聽說她生五個男孩,只有一個卡『精光』。」
「唉!真是『水人無水命』!」
「不只這樣……」
一群婦人一開啟話匣子,就興致勃勃地交換著聽來的小道消息。
「聽說,她先生之前跟賣日本料理的那一個女人尚未結束,現在又搭上一個酒家女耶!」
「而且還拖二個拖油瓶。」
「她也不輸外面的女人,怎會挽不住先生的心?真的是可憐啊!」
雖然早已習慣鄰里街坊的品頭論足,尖銳的話語還是像箭一樣刺向金線淌血的心。
回想起剛結婚時,先生常深情款款地握著她的手說:「金線,我這一輩子有妳一個就夠了!」甜蜜的誓言不時在耳邊迴盪;再思及先生如今無情的背叛,更增添心裡的哀戚。
從夫妻在一次次欣喜迎接孩子誕生的冀盼下,到被迫接受孩子無法正常成長的缺陷,昔日的溫柔體貼,隨著孩子的出生,徹底的耗損殆盡;先生再也無法待在家中面對一群無法駕馭的孩子,最後選擇逃避,一頭栽進軟言以對的溫柔鄉尋求慰藉。
「阿母!二哥又吵著要出去啦!」三子阿昇(化名)的聲音,喚醒了沈浸在回憶裡的金線。進到屋內一看,身罹小兒麻痺的老二,吃力地用屁股在地上挪移,不顧弟弟的阻擋,一寸寸地往外移動。
「我也要出去玩!」一旁的老大,口齒不清地表達心中的想望,老四、老五傻傻地坐在一旁呼應著。
老大因小時候發燒而導致弱智;老二又因感染小兒麻痺及腦炎引起身子嚴重癱瘓;老四、老五也是弱智反應較慢;只有老三阿昇是正常成長,可以幫忙照顧四位兄弟,分擔金線身上的重擔。
雖然知道先生的心,早已迷失在外面的鶯鶯燕燕,金線卻單純地相信,只要自己守住這五個孩子,就還是「李太太」。
心底永遠的痛
一九五九年三月,先生因做電氣生意失敗跑路,金線只好帶著孩子跟著先生來到後山花蓮。
金線永遠記得離開台南那一天,一路上傾盆大雨,天際烏雲密佈,見不到一絲溫暖陽光,呼應著她茫茫然的前途,眼前是一片黑暗。在搖搖晃晃的火車上,她的眼光總是不受控制地瞄向坐在車廂另一頭的先生與「她」,目無旁人地打情罵俏。
在花蓮定居下來,金線與五個孩子窩在巷子尾的小房子;巷子另一頭,居住著先生的另一個家。
為了維持家計,身無專長的金線只好靠著鄰居幫忙,種些蕃薯及利用裁縫機車加工,來維持家中的基本開銷,日子是有一餐沒一餐的蕃薯簽粥。
「阿母,二哥又不穿褲子爬出去了。」「阿母,弟弟又打我了!」「我要吃冰!我要吃冰!」耳邊不時傳來孩子的吵鬧聲。
「為什麼都這麼不會想!你阿爸已經不顧我們了,你們要怎樣才能較『精光』一點!」「我是不是帶著你們去死,這樣最好!」狹小的房子充斥著孩子的吵鬧聲,常讓金線的情緒緊繃到極點,每次只能藉著打罵孩子,來發洩心中的憤懣。
「老天爺啊!為什麼要讓我過這樣的生活?我到底前輩子造了什麼孽啊?我拖著這群人人嫌棄的孩子,到底要拖到什麼時候?」夜深人靜時,金線總是仰望天空無聲地吶喊著,怨歎命運不公的對待,無情齧啃著金線千瘡百孔的心。
「妳不要太過分,四處去說妳多可憐,害我都沒辦法出去面對鄰居。」一天,先生一進屋內,就怒氣沖沖地拍著桌子說。
「你自己無能力養二個家,還怕人家笑你!」金線不甘示弱地回應著。
「妳每次都這樣,我才更不想回來!」先生大聲地轟回去,轉頭就走。
大吵過後,積壓已久的怨恨,瞬間轉化成激昂的悲憤,金線激動地的跑到巷子口,衝到「她」面前,拉住頭髮,用盡氣力「啪!」的一聲打過去,將「她」推倒在地上。
「妳到底要逼我到什麼程度,妳才甘願?」發瘋似的金線,拼命地搥打著「她」。
「那是妳沒能力留住先生的心,妳怪誰?誰要妳那群『不搭不七』的孩子?」二個女人互相拉扯,扭打成一團。
「今天若不是因為妳,我先生不會這樣對我!」
「丈夫在妳家是妳的,在我家就是我的!」
「她現在有孕,妳再給我打看看!」尾隨而來的先生,用力拉開金線,劈頭一巴掌掃過去。
傷痕累累的金線跌坐在地,撫摸著紅腫發燙的臉頰,瞪大眼睛無法置信地望著眼前二人。
過沒多久,先生就帶著「她」一家人離開花蓮到台北,毫無預警地在金線的生活中消失無蹤。
一九六一年二月,金線用光身上所有積蓄,變賣全部家當,在鄰居幫忙下,籌足了車錢,帶著五個孩子與滿腹的辛酸血淚回台南。顛簸的火車上,突然腹部一陣陣絞痛,下半身一片血紅,漫長的歸途中,金線流掉了第六個孩子。
「阿母,開門!是我,金線回來了!」硬撐著身心重創的身軀,拖著五個孩子,金線看到慈母後就整個人鬆懈下來,昏倒在娘家門口。一整個晚上昏迷不醒地喃喃自語:「我是李太太!我是李太太!我是李太太……」
母子相扶度難關
為了生活,金線日以繼夜坐在裁縫機前車加工,麻木的靈魂因忙碌的工作有了遺忘的藉口,只是每到夜裡萬籟靜寂、輾轉難眠時,「我的人生到底還剩下什麼?」「我到底要拖磨到什麼時候?」聲聲得不到答案的問號,讓金線像陷在魚網裡的魚兒,越掙扎就纏繞得越緊,無處可逃。
那時老大開始去做工,做家事與照顧老二的重擔就落在阿昇身上。
黃昏,金線在廚房忙碌準備起火煮飯,老二與老四蹲在家門口玩彈珠,眼睛不時飄向前面的小徑,遠方小小身影頂著夕陽餘暉拼命地跑,阿昇喘吁吁地跑到廚房放下書包,準備做家事。
「你還知道要回來!你跑去哪裡玩!你忘記你要做什麼嗎?」等不到阿昇回家煮飯做家事的金線,一看到阿昇回家,積壓很久情緒瞬時爆發,生氣地拿起藤條往他身上打。
「我這麼辛苦養你們,養一堆沒用的孩子,我何苦!會生不會養!會生不會養!」不受控制的藤條,
毫不留情地落在阿昇身上。
二姨提著一些家用品來探望,正好看到這一幕,忙將金線手上的藤條搶了過來。
「你這是在幹什麼?發瘋了嗎?」
「我在教小孩,你不要管!」
「每次來就看到你拿著藤條打小孩,孩子是這樣教的嗎?」
「他們吃我住我,我賺錢養他們,就是要聽我的!」
「阿昇,跟二姨去我家住,不然你會活活被你阿母打死!」二姨看金線不可理喻,牽起阿昇的手往外走。
晚上,阿昇坐在二姨布置簡單卻溫馨的飯廳中,皺著眉頭看著眼前一盤盤美味佳餚。「阿昇,是二姨煮的東西不好吃嗎?為什麼都不吃?今晚就住在二姨家,等明天你阿母氣消了再回去。」二姨夾著一塊肉往阿昇的碗裏放。
「二姨,我想回家!我不在家,誰給二哥洗澡?」阿昇淚在眼眶裡打轉。
「你二哥一天不洗澡又不會怎樣,你阿母正在氣頭上,現在回去又要被打,在二姨家睡一晚再回去。」
「可是……,誰給二哥洗澡!」阿昇哽咽地說
看到阿昇這麼懂事,想到金線的苦,二姨不禁也掉下淚來。
摸摸阿昇的頭說:「你趕快吃,吃完讓二姨丈騎腳踏車送你回去!」
金線從外面回到家,聽到昏暗的浴室裡傳來二兄弟嘻笑的聲音。
阿昇熟練地幫老二脫掉衣服開始擦背,突發奇想地說:「二哥,我以後長大賺大錢,我去買一塊很大很大的地,我們兄弟一起修行好不好?」老二傻笑地說:「好!還有阿母!」口齒不清的語調,顯出那份單純的想望。
靜佇在一旁的金線聽到兄弟二人的對話,淚光中望過去的小小浴室好像已變成了阿昇口中那塊大大的土地,一家人無憂無慮地聚在一起,生活有著美麗的遠景。
然而,殘酷的現實逼壓,常常讓久浸在悲苦中的金線,情緒失去控制。
「阿母,二哥又爬去廟口!」阿昇放學後,吃力地拖著老二笨重的身軀回家,無奈地說。
「你怎麼有錢?」眼尖的金線,發現老二手上的零錢。
「那是二哥躺在廟口睡,很多人過路就丟錢給他。」阿昇不敢看金線,低著頭回答。
「你做弟弟的是怎樣照顧二哥,讓人將二哥當做乞丐在笑!」受損的自尊心與心疼孩子被看輕,讓金線再次爆發,拿起藤條就往阿昇身上打。知道母親心裡苦楚的阿昇不敢回應,任憑母親發洩心中的怨氣。
發洩過後,看著阿昇委屈的啜泣與老二的傻笑,冷漠武裝的堅毅外表瞬間潰堤,抱著五個孩子悲悲切切地大哭一場,將深藏久埋的無助與悲哀,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就這樣日復一日,白天不斷上演的打罵與哭泣;夜裡的自怨自艾,佔據了金線所有的生命。
一九七一年,阿昇因當兵無法再幫忙金線照顧老二,經鄰居建議只好想辦法將老二送進救濟院。為了安排老二住進較好的救濟院,只好請家族中的長輩出面,與先生協調辦理「假離婚」。
「金線,妳不用煩惱!妳還是李家的人!只要一年,就讓妳重新回來設籍。」雖然長輩們一再地保證,但是蓋下離婚印章那一剎那,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從此就不是「李太太」,先生是徹徹底底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救濟院傳來老二因腸胃病併發症去世的消息。阿昇趕到救濟院卻無法見老二最後一面。拿著老二留下來的遺物時,想到從小跟二哥的種種情景,阿昇放聲大哭,將心中所有的壓力與對老二的緬懷,一併發洩出來。
老二的死對老大也是一大打擊,老大知道母親背負著很大的重擔,主動要求要去台北找父親,在父親安排下住進台北的療養院;老四老五因頭腦不靈光,只能到工廠做粗工來貼補家用。
退伍後的阿昇,清楚知道自己肩上要扛比別人更重的重擔,努力去學做裝潢的工作,在金線與孩子們的用心下,生活慢慢有了起色。全家齊心打拼,貸款在歸仁買了房子,阿昇也結婚生子,六十歲的金線在含飴弄孫之餘,四處拜佛、算命改運改名尋求心靈上的平靜。
找回失落已久的自我
一九九0年夏天,金線跟著歸仁善化寺的蓮友來到花蓮遊玩,順道參觀慈濟靜思精舍。來到精舍的文物流通處,本想買一些當地特產麻糬回去給親友,進門看到的卻皆是證嚴法師的錄音帶與書籍。金線心想:「既然來了,當然要買一樣紀念品回去。」就請購一套藥師經回去。
在回台南的火車上,金線望著無限延伸的鐵軌,往事一幕幕像走馬燈似地不斷在腦海裡放映,回想起當初離開花蓮時的艱辛與無助;三十年後的今天,飽受世味的她再次回到花蓮,眼前景象人事物全非,不由得一陣心酸。
回家後,金線翻箱倒櫃地找出老舊的錄音機,將請購回來的藥師經慎重地放入錄音機裡。
「你們大人做事都連累孩子,人家外面已經有了……,都要出去,那怎麼辦?」錄音帶中傳來證嚴法師輕柔卻安穩的聲音。
「妳就四個換一個,妳四個孩子留下來,他要出去就讓他出去。」跪在地上一邊擦地板,一邊聽著證嚴法師講解藥師經的金線,聽到這裡不由得放慢了動作。
「啊!真的這麼簡單就能解決?師父,我真笨!我也可以五個換一個出去!」
被點醒的金線,恍若大夢初醒,整天躲在房間裡淚眼婆娑地反覆咀嚼上人話中的含意。從此每天守在錄音機旁,貪心地吸收著上人的每一句法語。原本晦暗無光的心房,慢慢滲透出微光;被怨恨束縛得喘不過氣的人生,漸漸地有了呼吸的空間。
雖然證嚴上人年紀比她輕,金線卻覺得上人像她的父母。因為以前寺廟的師父總是叫人念經或改名改運,只有上人像父母一樣,是教她做人的道理。聽完整個藥師經,便發願要跟著證嚴上人做慈濟。
「阿母,妳是缺錢用嗎?」看到母親彎腰撿拾垃圾,堆滿整個屋內,阿昇忍不住問。
「阿昇,這是慈濟在做的環保,以後我想做慈濟!」
「妳怎麼又來了!這次是不是又要改名或改運?又要花多少錢?」阿昇無奈地說
「這次應該真的不一樣了!」金線喃喃自語地說。
積極參與慈濟工作的金線,在學習勸募與訪視中,找到失落已久的自我。尤其在訪視過程中,每次看到照顧戶艱困的生活,她總是分享自己如何一路走過坎坷人生路,以同理心贏得了照顧戶的信賴與感恩。
一九九三年,六十三歲的黃金線受證為慈濟委員,法號慮扶。接到法號時,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上人給她的重任,要她在扶持自己之餘,還要去幫助別人、扶持眾生。想到自己跌跌撞撞的一生,一路走來雖然苦,卻也是很多人的幫忙,才能走到今天的歡喜。她發願要成為扶持苦難眾生的人,將上人法語印證在每一個人生腳印上。
見證生命最佳代言
「二位師姊,病房區昨晚送來一位喝鹽酸自殺的患者,可不可以請二位去關懷一下!」社工對著站在一旁的陳金鳳與黃金線說。
金線與金鳳來到病房面前,輕聲敲著病房的門。等不到房內的回應,只好輕輕地地打開房門。病床上的阿桃,冷漠地看著這二位不請自來的慈濟志工。
「我幫你倒水好嗎?」金鳳打破沈默的氣氛,主動出擊。
待了整整一個下午,依然等不到阿桃的回應。金鳳與金線互相鼓勵,決定明天繼續加油陪伴阿桃。就這樣連續陪伴二天,讓阿桃冰凍的心,逐漸軟化。
「我幫你梳梳頭,這樣精神看起來會比較好喔!」金鳳拿起梳子輕輕地梳著阿桃的頭髮。「心裡有什麼苦可以說出來給我們聽,這樣心比較不會受內傷。」
阿桃生澀地開了口:「女人真不值得,為丈夫、孩子拼了一輩子,到頭來都是空。你們慈濟委員都是有錢人,不會懂得我心裡的苦。守了一輩子的家,先生外遇丟了一堆債務給我和孩子,倒不如死了算了。像現在要死不死,心中更苦!」
「死了會比較快活嗎?」金線忍不住接了口:「死了以後,就沒人討債嗎?這是逃避的行為,妳可以不顧孩子就這樣去死嗎?」
看到阿桃心慢慢平靜了下來,金線說出自己的故事:「我先生離開我和五個孩子已經三十多年,我年輕時也好幾次想死,想到孩子又有勇氣活了下來。更何況,我的孩子還是……」
聽完故事的阿桃心中非常震撼,無法將剛才聽到悲慘故事的主角與金線陽光般的笑容連結在一起。眼淚像忘記開關的水龍頭不斷地流下來,拉著金線的手一直道感恩。
一個個人生故事,不斷在醫院上演。金線一直分享自己的故事來勉勵遇到挫折的人,膚慰著許多受創的心靈,讓他們有勇氣繼續走下去。也因為這份助人的喜悅,讓金線往返於花蓮慈濟醫院與大林慈濟醫院,做一個快樂分享的醫療志工。
二〇〇九年,金線已經七十八歲,每天仍然精神奕奕地騎著摩托車,往台南靜思堂廚房跑,幫忙煮飯煮菜,在這裡與很多人結下好緣,也得到很多法親的關懷。
一天下午,金線剛從靜思堂回來,阿昇一見到金線就開口說:「阿母,台北那邊打電話來說阿爸身體已經不行了!」在金線的默許下,阿昇趕到台北見父親最後一面,幫忙處理後事後,接回牌位回家祭拜。金線壓在心裡一輩子的石頭,直到這時才真正放下,不再有牽絆。
在上人輕輕一句「四個換一個」的智慧法語下,讓金線將對先生的愛恨瞋轉換為感恩的心。感恩這樣的因緣,成就她找到人生最終的依歸。孩子是金線這輩子最珍貴的寶貝,陪伴著她走過風風雨雨的一生;老五更是跟隨母親做慈濟的腳步,受證慈誠。
走在通往花蓮靜思精舍的小路上,了無掛礙的心讓金線的腳步變得輕鬆自在。放下糾結近半世紀的愛恨情仇;放下了心中對命運的怨懟與無奈;放下了羈絆一生的小情小愛,金線邁開大步歡喜地走入人群,用歷經滄桑的一生換來無量無邊的大愛世界。
初稿:2007/07/03
二修:2009/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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