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莫名的煩躁，使我決定一個人上阿里山走走。打電話問明登山火車的時刻，訂好晚上住的旅館後，我整理了簡單的行囊出發。
花季剛過，又未逢週末假期，所以並沒有出現洶湧的人潮。在嘉義北門站的候車大廳，有夫妻攜子出遊、有阿公阿媽旅行團、有年輕情侶、有學生團體和結伴的外國人，只有我是孤身女子。從來不曾單獨旅行，就是害怕旅程中那種形單影隻的淒涼之感，總要拉著家人或朋友一起，才有成行的動力，也往往因為他們沒時間而被迫打消出遊的計畫。但這一次，我實在是太悶了。不想徵詢任何人的陪同，我沒考慮太多就上山了。其實也算舊地重遊，十年前碩士班的畢業旅行就是到阿里山，但奇怪的是我對阿里山已沒多少印象。當年是坐遊覽巴士上山，錯過了遠近馳名的登山火車，現在我要好好的感受一下屬於阿里山的特色。
我搭上了火車，興奮的欣賞著這世界上僅存的三條登山鐵路沿途的風景。全線自嘉義平地一路爬升至二千二百一十六公尺高的阿里山，費時約三個半小時。車行緩慢的速度和喀隆喀隆的搖晃聲，頗有一種古老而悠遠的意境，生命的節奏也因此而舒緩下來。過了竹崎，開始向獨立山爬升，火車在迂迴曲折的森林鐵道上經過三次螺旋環繞，白色的樟腦寮車站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旅客們紛紛左顧右盼，指指點點，好不新鮮。望著沿途陡峭的山壁和溪谷、數不清的窄暗隧道和橋樑、綠油油的濶葉林和霧氣籠罩的深褐色筆直高聳的巨木，我們已經穿越了熱帶、暖帶和溫帶三種不同的植物景觀，猶如置身在大自然的博物館。到了奮起湖站，一堆小販上車兜售奮起湖便當，我也買了一個來應景。快要接近阿里山站時，火車有一次Ｚ字形的爬升，前進一段路後便倒退再前進，這種特殊的Ｚ字前進法令人大開眼界。終於，火車遲緩但穩重地把我們送上了阿里山頂，氣候早已從中午的艷陽高照轉為黃昏高山區的涼意逼人。我先到旅館登記並放下行李，然後散步到商店街閒逛。
這裡的商家嚴格來說並不算多，賣的也無非是些茶葉、蜜餞、麻糬、山產、糕餅點心、刻有阿里山字樣的小紀念品、還有阿里山特產的檜木精油和香皂之類。店員們多半意興闌珊的，對顧客不是很殷勤招呼，我想他們可能是被阿里山的名氣給寵壞了。阿里山四季國內外遊人如織，他們不須費心招攬生意便可賺飽，真是老天爺賞飯吃呀。入夜之後，氣候愈來愈冷，走回旅館時看到壁上的溫度計顯示為攝氏七點六度，果然日夜溫差極大。洗過澡便躲在棉被中瑟縮著身體，恍惚之中進入夢鄉。
半夜快四點時，櫃檯的morning call響了，叫旅客們起床看日出。春天的日出是清晨五點四十分左右，我們必須搭四點四十分的火車往祝山觀日台。和睡意與寒意掙扎了一番，我還是毅然爬起來梳洗穿戴衝出門去。雖然外面黑沉沉又冷颼颼，卻一點也擋不住旅客們看日出的興致，大批人群裹著厚厚的衣物向阿里山車站魚貫前進，準時登上往祝山的火車。車上擠滿了人，沒位子就用站的，一群美國學生還席地坐在走道上，垂頭歪身，睡眼矇矓。老人家們則在座位上幾哩咕嚕的閒聊。大概經過二十幾分鐘抵達祝山，大夥兒一齊湧上觀日台，張大眼睛瞭望。遠方漆黑的雲霧中隱隱透出曙光，在雲霧的邊緣鑲嵌上一層薄薄的鍍金。那尊貴的太陽啊，用黑雲做它遮面的屏幕，不到戲劇高潮，絕不輕易現身。深幽的光陰行走著，人們翹首等候著，鍍金漸漸的染成橘色和紅色，命黑暗的天空撤退，我們的主人即將為天地帶來光明與力量。在眾人屏息注視中，一道刺目的金箭陡地射出，太陽，跳出了雲層和山巔，像意氣風發的王者，破開萬里黑幕，接受臣民的歡呼擁戴。祝山觀日，何其壯哉！
回程用過早餐，餐廳老闆問：你一個人旅行嗎？我點點頭。他得知我拍照都假手路人，建議我以後可買相機腳架來用。路經阿里山郵局，我買了一張明信片寄給自己，然後沿著登山步道進入森林遊樂區。陽光亮麗得像金紗披在遊人的肩頭，在沼平車站附近，有幾株尚未凋謝的粉紅色櫻花，襯著藍天白雲、木柵圍籬和一旁窄窄的鐵道，是一幅春天絕美的畫片。週遭闃無人聲，但聞鳥鳴，一位金髮的西方遊客在櫻花樹下拍攝櫻花，專注的神情令人感動。他，正因為一個人，才能夠專注的享受和捕捉眼前的美景吧。愈往下走，遊客愈多。到了姊妹潭時，遇上一對退休的夫婦，我們互幫對方拍照。他們知道我單獨旅行，十分驚訝一個弱女子竟然就這麼摸上山來。在西方人覺得平常的事，在東方人的觀念中，卻覺得女孩子孤身旅行很危險，或是奇怪。我暗暗忖度，要打破這樣的陳規，就從這次的旅行來證明吧。
森林區中有各種奇樹，例如四姐妹、三兄弟、龍鳳配、永結同心等，形狀都很特異。我想起十年前的阿里山之旅，曾在永結同心這枯朽的檜木景觀前，和男友吵了一架，多麼諷刺啊。當時我們都是學生，也許太過年輕氣盛，不懂得包容。而今重遊舊地，我本想憑弔一下這段愛情，卻因和那對夫婦聊天而錯過了景點，可能這就是命中注定吧，逝去的東西如果緣分已盡，便不再有回顧的機會了。走向神木區，在樹齡約兩千餘年的紅檜前，我遇到一群大學男生，他們頑皮又熱心的替我抓角度拍照，還問我為什麼一個人，是不是老師要帶隊郊遊，先來探路？我微笑不語，望著他們活蹦亂跳的身影，年輕，真好。最後來到三代木，遇到的是一群大陸觀光客，導遊介紹這是台灣最吉祥的樹木，一代枯死，又生二代和三代，象徵著綿延不絕的生命力。只見大陸客們一湧而上，競相在三代木前擺pose照相。我等最後一位老先生照完，拜託他替我拍照，順便問他們從哪個省份來的，他說山東。問他台灣好玩嗎，他直說阿里山挺好，挺好。還叫我有時間也去大陸玩玩，觀光也要禮尚往來呢。
出了森林區，我在阿里山賓館的露天咖啡座喝一杯咖啡，任微風吹拂，聽鳥語歌唱，靜靜凝視滿庭花木，三小時徒步的疲累一掃而空。大自然的潤澤、和陌生遊客交會的短暫情誼，飽滿的充實著我的心，孤獨淒涼之感已被我驅逐出境。下山之前，我想著要找一天去挑選腳架，再規劃第二次的一個人旅行。
(2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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