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518 心才會困住我們，身體都欲奔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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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幸運地發現一件確定而不可懷疑的事，
就有權對自己的探究懷抱無窮的希望。
～～笛卡爾《沈思錄》

看到這建築，不得不驚叫一聲：『哇靠！這是在搞什麼？！』

它一點都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隨隨便便搞出來嚇人用的臨時東東，它可是一本正經的建築，而且還是走高檔的百貨公司Selfridges呢！

但為何讓建築長得這般囂張，這般詭異得近乎瘋狂？看見路邊胡言亂語的瘋子，人們唯恐躲之不及，看見奇裝異服的街頭龐克，大家繞路保持距離。但是看到這樣的建築，你就是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就是想要一窺究竟。是呀！我還遠從地球的另一端，專程來探究竟的。

很少看到一個大型建築案的第一眼，不是來自專業的報導，反而是從一般報紙的世界新聞才得知的。大眾對於建築的視角有別於專業者，其大都是嘩眾取寵，或誇大聲勢為取向。然而，那不就對了這棟建築的創作原意了嗎！一棟商業功能的百貨公司建築，就可引起各類媒體的注意與報導，表面上看來，它確實達到了一定的目的。

然而，這就是好事？

當然，要搞出一棟嚇死人的建築也不是那麼容易，何況它還是出於名師之手呢！Future System(未來系統)是英國知名的前衛建築師團體，雖然得獎無數且早有口碑，台面上可見的精彩案子都停留在紙上，一直遲遲沒有完成什麼重要的大型建築案。直到這個案子一推出，簡直就嚇壞了所有專業的媒體，尤其是英國當地媒體，一時之間還無法反應Future System怎會造出這樣的東西來。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看熱鬧的人當然拼命喊爽，因為太奇怪太好玩了，把建築搞成這副畸形狀，從最重要的一個街角看去，還活像是個獨眼龍怪獸，因說謊長出了個長長的鼻子…….天啊！這樣的房子叫高傲的英國建築界如何嚥得下去！

尖酸的英國建築雜誌Architectural Review一點也不怕得罪名牌，就是狠狠地評說：『它悲哀地像是團藍布丁，上面還長著嚇人的雞皮疙瘩』(註一)。原本被業界百般期待的建築明日之星，一下子好像為拿案沖昏了頭，竟不擇手段，下海撈錢去了！

英國建築界會對這它如此火大，除了是因為對Future System的失望，同時讓建築用這樣發顛的方式表現，也非常不對英人社會的傳統價值。同去參觀的英國朋友就直言不諱地說：這根本是迪斯奈的翻版！

我不是英國人，也沒有英人的社會價值包袱，我只想平心靜氣地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聯想到自己高中時的某晚，肚子突然無比疼痛，我只好像在生小孩那樣不停地喊叫，因為當時痛得不知所措不知自己。後來緊急送入醫院，醫生診斷為急性盲腸炎，必須立刻開刀，我突然鬆了一口氣，不叫了。當時我想著，也只有如此才能救我了。對！最糟的情況，就得下最猛的藥！

伯明罕貴為英國的第二大城，卻完全跟不上如第一名的倫敦，那般享有人們的尊崇與禮讚。當世人不斷稱頌英倫許多名城的浪漫美情事時，卻未見有人提起這個烏煙瘴氣的工業城。位在大不列顛島中央的內陸，因為地處南北交通要道，且附近煤鐵礦藏豐富，十八世紀下半葉，伯明罕成為英國工業革命的心臟。一八三七年，維多利亞女王宣布在此設市，同年從此地通往倫敦與利物浦的鐵路也通車。至此，英國被認定是現代工業文明的先驅，而這裡就是它的發源地。

伯明罕因工業革命而起飛，卻因戰爭而瀕臨崩潰。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此地遭受嚴重轟炸，滿目瘡痍幾近廢墟。經過多次都市更新，大規模進行城市改造，且引入一堆不同層次的道路系統，能用的努力全用了上去。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時代的產業更變，經濟活力大不如前，再加上之前的過度土地開發，伯明罕成了外人最不想走近的城市。光是那打了結的交通動線（英人謔稱之為Spaghetti Road麵條團路），就令人望之卻步。難怪Architectural Review仍不免悲憫地說：這個城市好像總無法把事情作對！(Poor old Birmingham never seems to get it right.)

然而，我卻以為Selfridges(註二)與Future System是對的！這是一劑猛藥，只是英人還不習慣用猛藥而已。

這個設計最被詬病的，是它『為形而形』的設計價值觀。（註三）當今最搶眼最流行的就是這種令人充滿想像的軟形數位風，形體自由線條柔曲，在一片充斥僵硬直線的現代都市紋理裡，這無非是個異數。既然不同，必然奪目，這也是其所以能橫掃全球建築界的原因。有著“優秀”文化傳統的英國人，對詭異的行為，如果有理論背景，如果有聰明叛逆的動因，都是可以被說服的。但，最怕的就是笨！笨笨地跟著潮流走，笨笨地人云亦云不知為何。這個『為形而形』的建築，在這一點顯然被一眼就看穿了。彎曲的建築外牆根本不是什麼高科技下的創意產品，而是用土法煉鋼的方式，在每一層懸臂樓版的邊緣，鋪上一層可以凹彎的金屬網版，然後再直接把混凝土噴貼上去，以造成弧曲的建築外牆。之後再灑上一層防水，再貼上一萬五千片的拋光鋁製圓碟，結果竟然就“美”得如此冒泡嚇人了！太容易可得的美，太偷機取巧的美，怎能說服『文化需要努力累積』的社會價值呢？不然，需要什麼傳統？什麼文化厚度？

蒙田曾討論到人的智慧的問題時說：
對人類來說，寧可大自然不曾慷慨大方地賦予這種我們稱之為理智的思考力洞察力和機靈性，或許那樣還更好，既然這種能力，只對一小部分人是好事，對大多數人是災難。

他誇張地給了個比喻：
有誰見過，就因為你會觀測星象和精通語言，享受肉欲和健康時更加有滋有味？
還引了羅馬詩人賀拉斯的話：
因為他不識字，在愛情上就不起勁了嗎？（註四）

愛情是種本能，審美與愛情一樣是人類本能的追求，與智慧與文化本來就不相干。我們只能這麼說，顯然沒有大腦的美，在這個國度是有瑕疵的。

不受專家青睞的建築，對於一般外行大眾，卻不必然。滿身閃亮的鱗片，雖然毫無機能（例如可以吸收轉化太陽能啦、可以有住內外氣流流通啦等等的好事），就只是無用的表面純裝飾，但因為體積的碩大，身墻或屋頂模糊不分，幾個小開口也畸形怪狀，就一般民眾的心理，這顯然是娛樂到他們了。從商業的角度，當然它是成功的。

就城市的角度。讓市中心置入這樣前衛突兀的形體，看似格格不入，看似喧賓奪主，但瞧瞧就立在它一旁的老歌德式聖馬丁教堂，兩者沒有這樣衝突的時空對比，又怎能彰顯老教堂的價值？這是一種手段，是一種企圖兩贏的手段，其意義是積極主動且有效的。

就歷史的角度來看。伯明罕的誕生，是一場非常人為的私利的結果，其中顯然有許多的不幸，這已成事實。當繁華不在，榮耀消逝時，人如何從困境之中，爭取一絲再生的希望，而這樣的祈願，怎能不受人肯定！

猛藥歸猛藥，好壞評論隨在人。只是，我在這場建築價值意識的論爭裡，更願意從肯定的角度出發。

想到這裡，收音機響起動力火車的『彩虹』，唱說：
身為一道彩虹，雨過了就該閃亮整片天空；
我愛你，不必人懂。

註：
1. Architectural Review, October 2003.
2. Selfridges是著名的英國百貨公司，於1909年在倫敦設立第一家店。近九十年後，百貨公司商業市場的逐漸頹勢，為重振旗鼓，開始大規模拓展業務，各地設立分店。為與大賣場或購物中心區隔，決採個性品牌的策略，而建築的外觀就是該店明確概念的宣示。
3. 現代主義之後，最重要的設計觀便是『Form follows Function.(形隨機能)』。而在英國誕生發揚的『高科技』風格，也是在這樣的觀念下誕生的。
4. 蒙田隨筆全集中卷（商務，2003）。『雷蒙‧塞邦贊』篇裡，討論神與宗教信仰的問題，引聖經的話說：
『純樸的人和無知的人上升到天國，我們帶著我們的學問沈入黑暗的地獄。』